宁安如梦(58)
谢危敛着眸,轻声道:“公仪先生这般言语,便是不信我了。如此说来,宫里玉如意一案,也是先生的手笔了?”
献给薛太后的玉如意上刻着逆党妖言。
一桩风波闹下来折损了他在内宫中的诸多布置,三两年心血毁于一旦,竟被逼得断尾以求自保!
这一笔账,他可都还没算呢!
话说到这里,终于算是有了几分刀光剑影的针锋相对之感。
公仪丞一听便大笑起来。
他一掀衣袍,重新坐了下来,端起茶,却阴沉沉地道:“我坏了你的布置,动了你的人手,你果然是心中有不满的!”
谢危来到茶桌前方,背后便是那一堵空荡荡的用以面壁的墙,只道:
“旁人有所求,才会受我拉拢。在宫里面当差的,大多都是贫苦人出身。勇毅侯府更是一门忠烈,保家卫国,称得上社稷栋梁。”
“公仪先生辅佐王爷多年,出谋划策,运筹帷幄,也曾传教布道,今来京城却是先闹玉如意一案风波牵累众多无辜之人,又要陷侯府于不忠不义之地,置其满门性命于不顾。敢问先生,又是否还记得当年发过的誓,立下的志?”
“好,好!可算是说出真话来了!”公仪丞忍不住地抚掌,但注视着谢危时却多了几分蔑视,“数月前王爷派我秘密来京中了解情况主持大局的时候,便曾有过担忧,一怕你富贵迷了心,二怕你与侯府牵扯太深妇人之仁!我本想你是个顾全大局之人,未料竟全被王爷言中!”
谢危回视着他,没有接话。
公仪丞的目光冷冷地,连声音里都透出几分寒气,道:“你可不要忘记,当年是谁饶过你一命,又是谁让你有了如今的一切!你既知王爷待你恩重如山,形同再造,便该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他要做的事,岂有你置喙的余地?!”
谢危依旧不言。
那一根箭在他指尖,毫无温度。
唯有那金色的箭羽,映着越发昏暗的天光,折射出些许的光亮。
公仪丞的口吻已俨然不是相谈,而是训诫了,且自问年比谢危长,在府中资历比谢危深,有资格教训他这么一顿。
言语间甚至有了几分威胁警告的意思。
此次之后谢危必将失去王爷的信任,是以他也不将谢危放在与自己同等的位置上了,凛然道:“扶危济困,天下大同,不过是招揽人心的教义。为成大事,牺牲几个微不足道之辈,牺牲一个勇毅侯府又算得了什么!乱世之中,圣人也不过是个废物,这天下唯有枭雄能够颠覆!”
乱世中,圣人也不过是个废物,这天下唯有枭雄能够颠覆。
谢危久久没有说话。
直到手中执着的那一根箭上的金箔箭羽不再折射天光,他才慢慢地道了一句:“你说得对。”
公仪丞话说了许多,终于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都不回头看一眼他的神情,只道:“从今往后,京中的事务你便不要再插手——”
话才刚说到一半,他脑后陡然一重!
竟是谢危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一只手伸出来,毫无预兆地用力按住他的脑袋,压着撞到了那茶桌之上!
“噼里啪啦!”
茶桌上堆着的茶具顿时摔了一片!
公仪丞年事已高不说,更没有想过今日自己到谢危府上会遭遇什么危险,因为根本没有去想过谢危在府中多年,敢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来,根本反应不过来!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
谢危面无表情,手里那支箭冷酷地穿进了公仪丞的脖颈,玄铁所制的锋锐箭矢从喉咙前穿出,力道之大竟将人钉在了桌面之上,颈侧的血脉爆裂喷出大股的血,溅了他一身的白!
“咕噜…”
公仪丞的喉咙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声。
他两只眼睛都因为惊恐瞪圆了,疯狂地挣扎着,伸出手来,死死抓着谢危按住自己的手,也捂住自己的喉咙,似乎想要以这种微弱的努力来挽救自己的流逝的生命。
然而这一切在这漠然的人眼前是何等徒劳!
不甘心,不敢信!
公仪丞嘴里都冒出血来,死死地瞪着他:“度钧!你…”
然而根本模糊极了,也听不清楚。
谢危似乎有些恍惚,想起了勇毅侯府那棵高高的樱桃树,还如先前一般,慢慢地、轻声细语地道:“你说得对。圣人成不了事,这天下要的是枭雄。守规矩的人,走得总是要艰难一些…”
那么,还守什么规矩呢?
旁人做得的事,他也做得,且还会做得比旁人更狠、更绝!
一如此刻!
在生命的最后,公仪丞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也意识到了谢危这番话底下的意思。
然而已经没有细想的时间了。
后悔也晚了。
他脖颈里冒出的鲜血,不再如先前一般剧烈,就像是原本喷涌的泉眼慢慢干涸了一般,变得平和。
茶桌上下,淌了一片。
渐渐没了气。
犹带着温度的血从谢危脚底下漫过去,他没有挪动一步,直到手底下这具干瘦的尸体没有了动静,他才慢慢地松了开。
圣贤面孔,却沾了鲜血满手!
转过身来,那雪白的衣裳上已是触目惊心一片。
他抬眸,却怔住了。
簌簌白雪飘落的背景里,少女穿着宫裙,平静地望着她。
今夜没有月。
然而覆雪的白,却折射出银光,能够清晰地看见她的面容——容色晶莹如玉,如新月生晕,如花树堆雪。
漂亮得惊人。
是…沈归楹。
这个时间…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有一瞬间,谢危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幻觉。
可是少女只敛了敛眸,看了眼那已经不能再死透了的尸体,而后抬步,跨进这方空间。
她关上门。
“吱呀——”
房门被关上的声音成功令谢危回过神来。
他看着自己手上沾染的鲜血,无声地后退一步,而后哑声道:“…公主此时,怎么会突然来寻臣?”
他自然不担心沈归楹会被沈琅发现或者落人把柄什么的,不说沈琅如今已经被秦贵妃有孕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如今这一桩事惹得前朝后宫都不得安宁,谁还有心思去观察沈归楹这么一位公主?
即便是当真有人关心,按照沈归楹的性子,自然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他只是奇怪。
奇怪她…怎么会突然来寻她。
“我来看看先生的答案。”
沈归楹弯了弯唇角,嗓音含笑,语气温柔,还带了一点愉悦:“倒是没有想到会撞见这样的场景,不过如今看来…先生的答案…的确没有让我失望。”
谢危静默无声。
他沉默地看着少女,眸光沉沉,却始终未置一词。
沈归楹不在乎谢危到底为什么做出如今这番举动,她只知道,对方做的事情,的确是很合她心意的。
既然如此,她便默认了。
当然,她看谢危,显然也没有要否认的意思。
“那…”
她弯了弯眼眸,声音含笑:
“先生可想好,要什么了吗?”
要什么…
谢危看着她许久,终于开了口,嗓音喑哑:“…臣想要什么,公主,都能给吗?”
“那自然不可能。”
沈归楹毫不犹豫:“先生想要的东西,自然不能和我想要的东西一样。”
“其他的,我可以考虑。”
“只要是那天说的…都可以。”
那天说的…
她那天说了很多,可是谢危只记住了最后一句。
要…她。
他…要她。
可是…
谢危轻笑了下。
他看着沈归楹,嗓音淡淡:“可是公主既然想要那个位置…又怎么能让臣…得偿所愿呢?”
“怎么不能呢?”
沈归楹抬步上前,看着他手上的血迹,从容地递过去一方帕子:“即便是先生要我…也不是不可以。”
“我把自己给先生,却并不代表…我是先生的。”
“先生要知道…”
“我,从来都是我自己的。”
“不论对方是谁,都一样。”
“…”
剑书守在门外,有点胆战心惊。
他心里以为两人谈话需要很久,谁知很快,沈归楹便从中走了出来。
剑书有点懵:“公主…”
沈归楹冲他弯了弯唇角,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抬了步,直接离开了。
剑书不敢拦她,只能立刻去看里面的情况。
是以,谢危收回看着沈归楹远去的目光,一抬首,便见剑书站在门口,骇然望着他。
谢危垂眸,只沉默地将手中的手帕收起来,而后走过去拿起案上一方干净的巾帕擦手,平淡地道:“收拾一下吧。”
吕显来串门的时候,只见着谢危已经坐在了窗边上,正在朝外头看风景。
天色昏暗,屋里面点着灯。
他毫无防备地直接从外面走了进去,张口便要同谢危说话,谁想到目光一错竟瞧见满地的血,被昏黄跳动的灯光照着狰狞极了,特别是…平日里沏茶的桌上,还钉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吕显整个人面色都白了一下,身子摇摇晃晃,脑袋昏昏沉沉,直接就从房里退了出去,立刻背过身扶着门框差点没吐自己一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