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57)
她的表情并不勉强,显然说的不是假话。
更何况,沈归楹没有必要同她说假话。
姜雪宁松了口气,而后同沈归楹道了谢。
沈归楹摇摇头,态度依旧:“我不过只是有好奇心,但是这种东西,也不是非要满足不可。”
“只是…”
她敛了敛眸,含笑的嗓音带了一点微不可觉的冷意:
“新的一年…”
“快要到了。”
很快,便要到姜雪宁所说的…大月求亲了。
慈宁宫中,薛太后终于重重地将手炉扔在了案上,一张脸上丝毫没有得知妃嫔有孕且保住了孩子之后的喜悦。
薛姝就立在下方,脸色也不大好。
薛太后咬着牙关道:“这么件事没能一箭三雕也就罢了,偏偏是连最紧要的那一点都没能办到!”
薛姝不敢顶撞,对着这位姑母多少也有些敬畏,回想起梅园中发生的那一幕,只觉心底都沁出些凉意来,姜氏姐妹的面容交叠着从她脑海中划过。
她垂下了头。
倒没有太过慌乱,只是静静地道:“原以为姜雪宁才是个不好相与的,没想到,真正棘手的是她姐姐。”
薛太后有些恼羞成怒:“你先前说,玠儿所藏的那绣帕,极有可能是这姜雪蕙的?”
薛姝淡淡道:“八成是。”
薛太后冷冷地道:“都是些祸害!”
秦贵妃有孕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一下午就飞遍了整座后宫,人人虽不敢明面上议论,可大家相互看看脸色却都是有些异样。
圣上可还没有皇子啊。
谁也不敢想秦贵妃这一胎若是一举得男,将会在整个后宫造成怎样的震荡。
入夜。
谢府,斫琴堂。
今日下了大雪,谢危今日提前从宫里回来,但既没有看书处理公务,也没有斫琴调弦,而是低垂着眼帘,自己亲自一点一点地收拾起那用树干根部雕成的茶桌。
心无旁骛,沉静极了。
沏茶用的水也早在炉上烧好,咕嘟嘟地往外喷着热气。
这模样一看就是在等人。
待他将这一张茶桌收拾干净了,外头的脚步声便也传了过来,剑书引了一人走近,在门外禀道:“先生,公仪先生到了。”
公仪丞已经是五十多的年纪了,一张脸十分瘦削,身材也似枯枝似的干瘦。
外表看上去平平无奇,下巴上留了一撮山羊胡,一双眼睛倒透着些看透人心、精于筹谋的老辣,一身灰布袍子穿在身上,甚至还透出些陈旧,让人很难相信,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竟是赫赫有名的平南王逆党二先生之一,一位跟在平南王身边地位极高的谋士。
他入逆党快有三十年了。
跟在平南王身边所经历过的事情更是数不胜数,可以说早已见惯风云,处变不惊了。
只是当谢危的人找上门来,请他过府一叙时,这位老谋深算的人精依旧嗅出了几许不寻常的意味儿。
公仪丞倒不怕谢危。
毕竟王爷虽养此人二十年甚至收为义子,似乎是视同己出,极为信任,可谢危身世毕竟特殊,这种信任究竟到哪种程度,只怕不好妄下断言。
他只是有些嫌麻烦。
但人都已经找上门来了,哪儿能不去?
只是待在京中这一段时间,公仪丞着实发现自己上一次的敲打并没能让谢危收敛,也正琢磨着找个恰当的时机再敲打敲打这个小子,好叫他记住,什么才是自己的本分。
所以,他还是来了。
“请进。”
斫琴堂内传来谢危淡淡的一声。
一如公仪丞在金陵偶尔见着他,以及上次见着他时一般,一直倒没有什么改变。
心里头一念转过,他便走了进去。
剑书立在了门外,没有进去。
斫琴堂外有些昏暗的光线从窗沿上照入,谢危穿着一身雪白的道袍,只用了一根乌木簪束发,倒有大半都披散在身后,透出一种在家中的随意和闲适。
一应茶具已经备好。
他抬头看见公仪丞,请他坐下,笑了一笑:“前些日见了公仪先生一面,颇有些不愉快,我还以为,先生应当不会来了。没想到,先生竟还是来了。”
逆党的核心势力都在南方。
京城处北,朝廷的力量深厚,越往南控制越弱,也正适宜逆党传教,发展势力。
公仪丞便常在金陵。
至于京城,则一向是逆党力量薄弱之地。
但自从谢危几年前上京赶考参加会试开始,尤其是四年前回到京城筹谋着助沈琅亲政开始,这样一个人便成为了逆党打入朝廷的暗桩,甚至这些年来越发壮大。
逆党的势力,也因此得以在京中暗中发展,到如今已经是颇具规模。
只不过在这里,谢危才是话事之人。
按理说,同是逆党中人,公仪丞来到京城,无论如何该给谢危打上一声招呼,可他没有。
是以,上次两人见面,才会那般剑拔弩张。
公仪丞落座在谢危对面,此刻便抬了眼打量他,似乎是在揣摩他这一句话背后藏着的深意,然而开口却异常直接:“上次不过是因为王爷有命,事急在身,忙于应付,一没留神忘记了。何况…此事不是已经了了么?”
谢危将滚烫的水注入了茶盏之中。
公仪丞便看着那流泻的泛着白气的水,淡淡道:“到了这京城,到处都是耳目,王爷的事情吩咐下去尚有人要问一句该不该请你示下,哪儿用得着我来知会你?”
谢危执着壶的手顿了顿,道:“公仪先生言重了,京城上下皆奉王爷为尊,有命必从,有令必行,王爷待危恩重如山,危岂敢僭越?”
公仪丞冷冷地笑了一声:“是吗?”
谢危将那烧水的壶放回了炉上,脸色倒没变,转过来还为公仪丞斟上了茶,道:“危自问并无有损王爷计划之所为。”
公仪丞的目光忽然变得锋锐了一些,站了起来,踱了两步,从一个比较高的位置俯视着他,竟道:“上次的事情暂且不提,那通州、丰台两城外面的事又怎么解释?”
谢危饮了口茶,挑眉:“什么事?”
公仪丞看着他这淡静似乎不知事情原委的模样,终于觉得一股怒气从胸中起,声音也变得尖利了几分,斥道:“狗皇帝一招棋错要对付勇毅侯府,可煽动民心引得天下纷乱,更能借此拉拢军中势力,壮大我部,实乃颠覆朝廷的天赐良机!可先后派去三拨人都如泥牛入海没了音信,过后不久竟在码头的苇荡里找到尸首,悉数为人截杀!你会不知情?!”
大约是今日沏茶的用的水太烫,沏出来的茶汤划过舌尖,留下的却是几分发涩的味道。
冬天了,春天的新茶都搁陈了。
谢危于是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抬眸时对上公仪丞的目光,微微笑了起来:“哦,还有此事?自公仪先生入京后,部中之事危都不敢插手了,一应事务都由先生在打理,倒还真不知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可查到是谁做的了?”
“…”
四目相对,谢危的眼眸与神情都平和极了,公仪丞却是紧紧地绷着,整张脸都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凝重。
纵然从来井水不犯河水,可公仪丞似乎总与谢危不对付。
他觉得王爷这一步棋就是下错了,当年就该斩草除根不该留下这么个人,还任由他到了府中如此之高位,更放他到了这逆党势力难以深入的京城!
引狼入室,又放虎归山!
公仪丞不住冷笑:“那可真是奇了。敝人还以为度钧与勇毅侯府毕竟关系匪浅,此次那小侯爷冠礼你还亲去为其加冠、取字,看着还像是念旧情的模样,进而以为你对王爷的计划有所不满,暗中阻挠,觉得王爷太过残酷呢!”
谢危轻笑:“公仪先生误解了。”
然而他说这话时却并未直视着公仪丞,而是转眸去看庭院里凋敝的草木,接着便起了身来,负手到窗前:“我的志向与王爷的志向一般无二,公仪先生在府中这么多年,我之所为,该是早有所知的。”
“那是以前,敝人自以为知道罢了。如今到了京城,须知人心易变。”公仪丞笑得嘲讽,“朝野上下乃至整个京城都知道,‘谢先生’很受圣上青睐,不久前甚至已经执掌了翰林院,地位越发稳固。只怕再等上两年,不仅有帝师之名,只怕连帝师之实也快了!荣华富贵迷人眼,谁还记得当年发过的誓,立下的志?”
窗棂上有着精致的雕花,颇有几分江南情调。
只是江南没有这样冷的朔风,这样大的白雪。
边上搁着一只花觚,然而这时节并无什么新鲜的花枝,插在里头的只是三支箭。
谢危伸手拿起一支来。
入手沉重,箭簇乃以玄铁打成,箭身上描着细细的银纹,箭羽却是两片精致的金箔,嵌进箭尾。这种乍一看有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一看就知道大约是朝中哪位同僚所赠的玩意儿。
他手指轻轻地转了一转。
这一根箭也跟着转了转。
虽华而不实,却…轻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