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53)
谢危这话看似是在为勇毅侯府说情,可实际上却是说了这帮人站在勇毅侯府一边的后果。
圣旨若立刻传到了,勇毅侯府被抄也就被抄了;可如有人还敢挑圣旨的刺,且站在侯府一边,为侯府说话,若让圣上知道,必定龙颜大怒啊!届时此事又没他什么错处,这笔账最终还不是算到勇毅侯府的头上。
回宫加盖大印,看似不可为,实则大有可为啊!
想通中间这关节,薛远险些忍不住大笑起来,再看谢危只觉当真像那九天的仙人,高台顶的圣贤,精妙绝伦,于是爽快地收了剑,竟道:“既然是谢先生发话,这面子少不得要给的。本公便先行回宫,向圣上通禀此事,容后再来。”
谢危搭下眼帘不语。
沈归楹却是能感觉到身边起了几分窃窃私语,众人的目光似乎都往谢危的身上飘,似乎有人觉得他此举很受人诟病。
不过稍想得深些的,已忍不住要对谢危五体投地了。
一句话扭转乾坤,莫过于此。
想也知道会来勇毅侯府为燕临冠礼做主宾的,该不是什么阴险小人,可他说出这番话,却是能顺利摆平两边,轻易化解僵局,甚至陈明了个中利弊。
君王最忌讳的便是武将功高震主,勇毅侯府近年来功勋尚不算震主,可事涉勾结乱党之事,到底敏感。
若满朝文武都站在侯府这边,焉知不会害了侯府。
方才他们的行为已是过了。
若今日侥幸能度过此劫,当谨言慎行,不要反倒害了侯府才是。
围府的重兵重重把守了这座宅邸每个角落。
府里伺候的下人都面白如纸。
但薛远到底拿着圣旨返回宫中了。
厅堂内安静极了。
燕牧久久地望着谢危,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晌才将气概一震,咬牙朗声道:“既加冠,请谢先生为我儿赐字”
燕临也看向了谢危。
宣纸平铺在漆盘内,由管家高举。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谢危身上。
他一手敛了宽大的袖袍,提笔而起,将落时,却停了好久,写了一个字,又停下来,最终竟然搁了笔,道:“世事难料,原定两字,如今只这一字,未尝不好。”
众人往那纸上一看。
字如龙蛇,都藏笔划间,乍一看无甚锋芒,细一品力道雄浑。
却只有一字,曰回。
燕临,单字回。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可苍穹不是容身所,沧海方是心归处。厄难度过,初心莫改是字为回。”
他这话一出,燕临不由得微微一怔。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句话…
他的指尖轻颤,眸光不由自主就抬起,看向下方的沈归楹。
…楹楹也说过。
祭祖,加冠,取字。
一应礼仪完备后,一场冠礼也走到了尾声。
燕氏一族以燕牧为首,向谢危献上金银、书墨等种种作为答谢,又使燕临行过三拜之礼,从此奉谢危为长,方才算是结束。
礼毕时,燕临也长身向静寂厅堂内的所有人躬身一揖,道:“今日诸位大人、故友危难前来,不异雪中送炭,此情燕回永记于心。”
原本的少年,已称得上是名真正的男子了。
众人皆知今日之祸只怕不会善了,都在心底叹息一声,纷纷还礼。
谢危在旁边看着,却是有些出神。
满朝文武大约都有这样的感觉。
皇帝对他这位少师言听计从。
可事实上却不然,那不过是因为他每一次说的话都能切中沈琅的心意,而不切心意的那些话他都没有说罢了,如此才使人有此错觉。
有了这个错觉之后,满朝文武便不会有人想要得罪他。
包括薛远在内。
但他却可凭借对皇帝的了解,算计旁人。
薛远一是皇帝的舅舅,二是薛氏大族出身,自以为与皇帝亲厚,只怕是想不到皇帝真正的忌讳在哪里的。
可也正因他所处的位置太特殊,少师之位并无实权,相比起来那不显山不露水的国师,圆机和尚,显然略逊一筹,可一旦有了实权就会引来忌惮。
没有实权,有些事终究力不能及。
更何况本能调动的力量还要受到背后平南王势力的掣肘。
通州大营哗变。
他早派人在通州各处城门外设防拦截,格杀勿论,军营中人不知消息,哪里来的什么“哗变”。
一股凶戾之气,暗地里悄然爬上。
外头又吵嚷起来,是薛远终于拿着盖完印的圣旨回来了。
这一下再无人能说什么。
虽然有人觉得这未免也太快太容易,可印信都在,这种凭猜测的事情对不出真假,若再为侯府说话,只怕不仅引火烧身还害了侯府,所以都保持了沉默。
这倒让薛远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
他恶声恶气地下令捉拿。
勇毅侯府的府卫都看向燕牧,燕牧只一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反抗,任由铁链枷锁将侯府上上下下所有人束缚起来。
只不过,当有两名兵士拿着枷锁上来便要往燕牧脖子上卡时,旁边不远处立着的张遮眉头轻轻一皱,又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刑不上大夫。”
薛远鼻子都气歪了。
两名兵士愣愣傻眼,看向薛远。
薛远心里筹谋着以后再让这姓张的好看,此刻却只能将气都撒到别人身上,因此破口大骂道:“没听见吗刑不上大夫,这老匹夫抓走就是!”
两名兵士莫名被骂了个灰头土脸,只好将枷撤了。
燕牧再一次看向这位素不相识的刑部给侍中,终是不由得向张遮笑了一笑,竟是洒然地径直迈出了厅堂,随着府里其他人一道去了。
燕临还在后面一点。
从沈归楹身旁走过时,他心里满腔潮涌,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这一刻,他只想一骋心怀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用力地抱了一下,然后眨眨眼道:“走了,昭阳公主,剑帮我收好。”
沈归楹没想到他会有这个动作。
以至于她整个人不由得一怔。
然而都没等她反应过来,燕临已经踏出了门外。
原本热闹的侯府,忽然就凄清冷落下来。
片刻前还是冠礼正行,宾客满堂,如今却是杯盘狼藉,命途难测。
不过,沈归楹也不感慨这些,她抬了眸,竟对上了一双清冷的眸子。
张遮不知觉间已经看了她许久。
直到她也抬首对上目光时,他才意识到这点。
他看出少女眸底瞬间透露出来的探究,心里微不可觉一紧,立刻镇定地朝着她并手一礼,像只是无意中对上她的视线一般。
沈归楹眯了眯眼,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朝他微微颔首。
像是信了。
可张遮知道,她没信。
他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那样聪明的人…他又那样难以自抑,只怕很轻易就会被她看出端倪。
可是…能怎么办呢?
他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
宾客终究都散干净了。
燕临让沈归楹替他把剑收好,所以临走时,她又将自己来时所带的那剑放入剑匣中,准备带走。
屋外不知何时下了雨。
众人来时都没料到这样的情况,但燕家被抄,自然不能继续待着。
谢危便在这时候开口,请众人去谢府一避。
谢府便在勇毅侯府旁边,一墙之隔,实在不远。
众人答应了。
谢府是谢危的地盘,他要见沈归楹,实在是方便至极。
是以,他单独带着沈归楹到了斫琴堂。
斫琴堂内,吕显一肚子都是火,忍不住在屋里来回地踱步。
这时听得外头有人喊一声“先生”,便知是谢危回来了。
他一抬头正好看见谢危进门,开口就想要抱怨,谁料眼神一错眼皮一跳,竟看见谢危后面跟了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这一瞬间满脑袋想法都炸散了,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下来:“你居然带了个女人回府?”
谢危走进去时也没想到吕显此刻会在这里,但转念一想沈归楹也不是什么外人,便没多言。
听见吕显说出此言,他沉默片刻,把眉头一皱,冷声道:
“这位是昭阳公主。”
吕显:“…”
哦豁。
他立刻什么也不敢多想了,恭恭敬敬朝着沈归楹一礼道:“参见公主。”
沈归楹弯了弯唇角,只道免礼。
有沈归楹在,吕显原本想找谢危说的话一下子就散了个干净,他干笑一声,而后立刻提出告辞。
谢危也没管他。
他不管,沈归楹自然不可能管。
等到吕显离开,青年只是转过身,看向沈归楹,沉默片刻,低声道:“…公主的手?”
手?
沈归楹明白了什么,不过只是摇摇头,语气淡淡道:“没什么。”
谢危眉眼轻轻一低,他略略向前倾身,竟也不再同她废话,抓了她垂着的右手,将那层层叠叠的衣袖卷起来一些,便看见了她腕上那道带血的抓痕。
这举动实在有些失礼。
沈归楹不由得怔了怔,颇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谢危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盯着她的伤口半晌,而后轻轻放下她的袖口,指着身旁的椅子:“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