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52)(会员加更)

又看面相冷刻寡淡,颇觉眼生,便冷冷道:“你是何人?”

那人两手都揣在宽大的衣袖里,垂叠下来,倒是一身的平淡,并不紧张,只道:“下官刑部给侍中,张遮。”

张遮。

一说这名字,薛远倒是有了印象,记起是前阵朝中颇惹人议论的那个前刑科给事中,一介难搞的言官!眼皮登时跳了跳。

圣旨便握在薛远手中。

眼下是众目睽睽看着,他纵使觉得面上挂不住,也不敢公然拒绝宣读圣旨!

左右也就是宣读一道圣旨的功夫。

这时的薛远还并未多想,冷笑了一声,便只能“谢”过张遮提醒,将圣旨一展,“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地念起来。

大意确与他方才入府时所言无二,一则军中哗变事大,二则勾结平南王逆党不饶,着令定国公萧远亲率禁军抄没勇毅侯府,凡府中之人一律捉拿下狱。

一声“钦此”过后,薛远便骤然合上了圣旨,阴沉沉地道:“这下圣旨宣读过,尔等总该相信了吧?便是给本公天大的胆子,又岂敢伪造圣旨?来人——”

“国公爷,勇毅侯还未接旨呢。”

张遮在旁边看着,眼见他要下令抓人,眼皮一搭,不咸不淡又补了一句。

“…”

这回别说是负责传旨的定国公薛远,就是心里已经接受了大难临头命运的勇毅侯燕牧,都忍不住有些傻眼,搞不懂这位姓张的大人到底是想干什么。

谢危却是在听见“张遮”两个字时便眉梢一挑。

加冠已毕,燕临站起身再向谢危一揖,转头看去。

谢危的目光则静静落在张遮面上,并不言语。

…虽然已经见过这人一面,但他还是不明白。

沈归楹…

到底为什么会注意到他?

是因为他太过于清正,还是太过于守礼?

薛远差点没被这句给噎死,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牙关一咬,只道:“本公难道不知,还用你来提醒?”

接着才将圣旨往前一递,道:“勇毅侯上来接旨!”

燕牧上前来接旨,可看着张遮也觉眼生,心想侯府该没有这样一个朋友,也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薛远料想一应事宜到此便该妥帖了,这姓张的该没什么刺儿要挑了,再一次挥手要换人上来抓人。

然而这一回根本还没等开口,眼皮便是一跳!

因为他竟看见这姓张的移步向燕牧走来,竟将先前揣在袖中的手,伸了出来,像是要问燕牧看那圣旨,脸却转向他这边,问了一句:“敢问国公爷,方才说通州大营军中哗变的消息一个时辰前传来,圣上才下了圣旨要抄侯府?”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薛远腰间佩剑,此时已经有些按捺不住地握住了剑柄,冷沉地回答道:“正是。”

沈归楹也觉得很有意思,饶有兴致地盯着张遮的动作,想要看看他能说出些什么有意思的话来。

张遮便向燕牧道:“请借圣旨一观。”

薛远有些气急败坏了:“位卑小官班门弄斧,究竟意欲何为!”

燕牧眼珠一转,却是直接将圣旨递给他。

张遮接过来,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将其展开来,只道:“国公爷息怒,抄家灭族乃是大罪,按律便是圣上的意思,各级政令也当由中书省核过盖印之后方能下达。”

“下官昨日听闻中书省褚希夷大人抱病,通州哗变消息既是一个时辰前才传来,请褚大人入宫便要费些时候,传大人来此宣旨抄家又一番耽搁,一个时辰怕不够用。是以…”

话到此时,他目光已落在了这封圣旨之上。

上一世从顾春芳处听闻来的秘辛,果然是真——

查抄勇毅侯府的圣旨,确系沈琅亲手所书,然而当年宣旨之时圣旨上其实只盖着皇帝宝印,并无中书省之印!

后来勇毅侯府一案的卷宗里出现的圣旨却是两印齐全,据传乃是抄没侯府屠了侯府半数人之后,才由新任的中书省平章知事加盖中书省印。

而原平章知事褚希夷老大人却被革职,老病归乡,没过半年便因贫病交加于家中过世。

前去吊唁之同僚,唯顾春芳一人。

由此才知道这件事,大约推算出当年褚希夷官至中书省平章知事,无异于一朝宰辅,怎落得这般下场。

张遮的目光从那本该盖着中书省大印的空白处移开,重落到薛远面上,只道:“国公爷这圣旨,怕还宣不得,做不得数吧。”

薛远忍无可忍,拔剑直接指向他咽喉!

言语间已是盛怒难遏:“竖子焉敢胡言!圣上亲书之旨由得你来置喙?!本公今日当削你项上首级以乱党论处!”

陈瀛在张遮刚说话的时候便悄悄远离了他。

…虽然他以后的顶头上司的确会变成张遮的老师,但这时候,自然还是性命最要紧,总不能让他为了前程不要命了吧?

然而张遮本人却无比平静。

他伸手将那圣旨递了回去,寒光闪烁的剑刃倒映着他一张寡淡清冷的面容,无悲无喜,只好言相劝一般,道:“国公爷怒杀下官并无所谓,圣旨还是要送回宫中,请中书省加盖大印,方可下达的。”

圣旨都已经送到了,兵士都已经围了府,这人竟说皇帝说的话不作数,还得送回去盖个印再回来抄家!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薛远近五十年来从未遭遇过此等离奇之事,险些气了个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五孔七窍里冒出烟来,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手抖不停:“你!你、你——”

天底下谁不知道皇帝的意思就是圣旨。

圣旨圣旨,这“圣”字指的就是天子,指的就是圣上。

但凡皇帝定下的主意,又有几个人能更改何况乎是当今天子,对付的还是勇毅侯府。

薛远本以为自己乃是携着天子之命前来,今日必能一吐往日积郁之气,好叫勇毅侯府俯首听令、在座大臣瑟瑟发抖,谁想遇到张遮这般会抬杠的。

逞嘴皮子功夫上,武将如何能同文人相比。

两道粗浓的眉毛使劲一皱,萧远便轻而易举感觉到自己仿佛陷入了窘境,心底暗惊之下,猛地一凛,阴沉地注视着张遮,竟然道:

“我薛氏一族忠君之事,甘为圣上前卒,圣旨乃是本公亲眼见圣上写下,岂能因你便贻误时机?今日本公便要杀鸡儆猴,看看斩了你这阻挠圣意、勾结乱党的贼臣,圣上到底治你的罪,还是治本公的罪!”

话音方落,他竟真的提剑向张遮而去。

却被燕牧给拦了下来!

两人一番对峙之后,沈归楹却像是无意一般,小声开口:“国公爷的意思是…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与逆党扯上关系了么?”

姜雪宁立刻意识到什么,赞同道:“是啊,我等不过过来观礼,怎么就与逆党扯上关系了呢?难不成在国公爷眼中,不论什么事,都能变成抄家灭族的大罪么?”

沈芷衣也不满道:“楹楹和宁宁说的没错,今日本公主也在这里,怎么,本公主这是也成了逆党么?”

沈玠也冷声道:“国公爷,莫非是要把我们都抓了不成?”

“是啊,这也欺人太甚。”

渐渐地,厅堂之内附和的声音多了起来,也大了起来。

这帮人若集聚在朝廷里,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薛远听着,面色渐渐难看起来。

燕临却是微微仰首,胸腔里一股滚烫的热血自跳跃的心房里奔涌而出,灼得他微微地颤抖着,连眼眶都红了些许,那股汹涌澎湃之意几如一团火,烧得那沉沉压下来的阴霾与坚冰都散去、化无。

世道固然艰险,可人情有时冷,有时也暖。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地握紧了,只想将眼前这一幕都刻下来,深深地刻进记忆里。

谢危高立于堂上,一身雪白的素衣不染尘埃,只打量着薛远那阴晴变化的面色,又看了看沈归楹一眼,终于是开了口道:“定国公还是先退一步吧。”

薛远早注意到他今日也在此处。

只是满朝文武都知道谢危乃是天子近臣,且他感觉圣上对此人是言听计从的,因而旁人都敢冒犯,却一直都当谢危不存在,唯恐惹出什么祸端。

可没想到谢危竟对他说这话。

萧远盯着他道:“少师大人也是要站在燕氏这边吗?”

谢危轻轻一摆手,示意一旁呆立的赞者下去,倒是从容不迫模样,甚至还轻轻笑了一笑,道:

“差事是圣上交下来的,要办的乃是勇毅侯府,国公爷也不过是中间这个人,万事谨慎为好。众多兵士皆在,也不过就是回头多跑商一趟的功夫,两全其美何乐不为且既是眼下厅中冠礼之众位同僚所提起之请,圣上若是问起,国公爷据实已告,圣上虽然会怒,但想必也不至迁怒。”

所有人听得这话,登时倒吸一口冷气。

周遭望向谢危的目光一时都惊异极了,想得浅些的,甚至有些愤怒。

萧远一听,先是一怔,紧接着便一激灵,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什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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