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43)
“这不奇怪,上次陈大人前脚刚走,谢少师后脚便在我们这里遇袭,陈大人觉着不吉利,从此都改在洗尘阁吃饭了。”
这样吗?
沈归楹点了点头,朝对方道了谢。
堂倌自然说不客气,而后便退下了。
沈芷衣有点好奇道:“楹楹,你怎么突然问他这个啊?”
“没什么。”
沈归楹笑着摇摇头:“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毕竟层霄楼看起来太冷清了,上一次…可不是这样呢。”
“说的也是。”
沈芷衣了然地点了点头:“不过也不奇怪,毕竟这里出过事嘛。”
“说起上次的事,楹楹,我想起来都害怕…要不然我们也别在这儿了吧?到对面去,对方能有这么多人,应该也不差吧?”
“菜都点了,阿姐就不要那么麻烦啦。”
沈归楹失笑:“再说,上次也不过是意外而已,也不是每次都能遇到的,阿姐就别担心了。”
沈芷衣哼哼:“…那好吧。”
安抚好沈芷衣,沈归楹便又转过头,目光依旧落在对面那人影晃动的窗扇上。
看得到有人影走近了。
接着外头那一扇窗便被推开了,一屋子的酒气与笑声都传了出来,从她这里轻而易举就能看见那一屋子的人,各有一副巴结奉承的嘴脸。
然而,有一个角落,却很安静。
洗尘轩内摆了宴,桌上摆的是玉盘珍羞,桌旁坐的都是朝廷命官。
陈瀛一来便被众人请到了上首。
他在这一干人中毕竟是官阶很高的,且是刑部的堂官,众人说笑间都举起了酒盏来劝他的酒,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显得热闹无比。
于是那安静的一角,便显得格格不入。
被那扇雕花的窗扇遮挡着,沈归楹只能看见那人被遮挡了些许的侧影。
他一身下品官员常穿着的藏青细布圆领袍,两袖略宽,随那一双修长但手指骨节突出的手掌,轻轻压在分开的两膝之上。
坐在圆凳上,脊背笔直。
窗外,不知何时落了雨。
张遮向外看着连绵的雨幕。
背后满室应酬的热闹,仿佛都沾不着他一身的清冷静肃,与他全无干系。
…张遮。
竟然是他。
沈归楹有些意外,不过她今日也不是来寻对方的,便也没打算多看——外面落了雨,雨丝会飘进来,她便让人拉了窗子,关上了。
张遮看着那扇窗子合上。
他无声地敛眸,收回了目光。
周围气氛热络,可他没有兴趣再待下去。
而这时,陈瀛也朝他举杯:“来,张大人,我敬你一杯。”
“陈大人。”
张遮嗓音淡淡:“张某家中还有事就先走了。,”
他说着,就要起身。
陈瀛立刻拉住他:“哎呀,张大人呐,你没家没室的,能有什么事?我们刑部的同僚都在,难得出来喝一次酒,你就别扫兴了啊。”
“来来来,我们敬张大人一杯。”
陈瀛这么招呼,众人便也给他面子,纷纷举起酒杯。
张遮眉心微蹙,站了起来:
“张某从不饮酒。”
陈瀛:“…”
众人:“…”
“…来来来。你们先自己喝。”
陈瀛说着,也站起身来,咬着牙朝张遮低声道:“你就给当哥哥的一个面子,再待上半个时辰,明日,明日我帮你写手令,让你继续追查逆党的案子,如何?”
追查逆党…
张遮睫毛一颤,而后淡声道:“张某不喜此处,先出去侯着。”
陈瀛本就是想拖着他完成谢危所托,既然张遮答应了,现在对方要做什么,他也没意见,所以便也没管。
张遮便想着出去逛逛。
而这边,沈归楹想看看沈玠有没有回来,便又推开了窗。
一眼,便看见了那道身影。
洗尘轩的堂倌在门前给他递了伞,他接过,将那深青色的油纸伞撑开,打了起来。
在伞沿抬起的时候,那一张轮廓深刻面庞也在伞下出露,从清冷的下颌,到紧抿的薄唇,再到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平静修狭的眼,微微颦蹙的长眉…
仿佛感知到什么一般,他的视线抬了起来。
于是就这样正正地撞上了。
隔着如帘似烟的雨幕与长街,她在楼上窗边,他在楼下阶前。
沈归楹朝他弯了弯唇角。
伞尖上一滴冷雨,轻轻落在张遮的手背。
他觉着自己像是被烙了一下。
这一刻,他执伞的手指用力地握紧了。
可他终究没有回应什么,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在久久的凝望之后,垂下了自己的目光,走下台阶,让那一把撑开的伞遮掩了自己所有的秘密,在她的视线里渐渐行远。
沈归楹也不在意这些。
沈玠回来时,自然没有带回什么好消息。
沈芷衣虽然有些失望,但这个结果对于他们来说也不算意外,所以三人便打算在层霄楼吃上一顿,而后直接回宫。
毕竟下雨了,也没有什么好逛的。
虽然告诉自己不能焦心,但沈芷衣整个人还要蔫蔫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这夜,她缠着沈归楹,非要和她一起睡。
沈归楹知道她心情不好,所以顿了顿,到底还是答应了。
两人睡在鸣凤宫。
长公主的寝宫,自是要多奢华有多奢华,金钩香帐,高床软枕。
沈芷衣把自家楹楹拖上了床。
她给沈归楹换上了自己的寝衣,把宫里伺候的宫女嬷嬷都撵了出去,光着脚抱了绣锦的枕头便到她身边来,同她一般平躺在床上。
想了想,又抱紧沈归楹。
深宫里一片静寂。
殿里的灯都熄灭了,只有窗上糊着的高丽纸还映出几分外头的亮光。
沈归楹心中无声叹息,她抬起手,也抱了抱沈芷衣:“阿姐,怎么了?”
沈芷衣在她旁边,看着帐,很小声地开口:“楹楹,我不明白,大人们怎么想的和我们不一样呢?”
“燕临那样好,侯府也那样好。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还去过他们府里,那樱桃树长得高高的,上头结的樱桃都红红的,听说是燕临的姑母当年栽下的。”
“当时我馋得很,也顽皮,老想往那树上摘樱桃吃,你也会帮我,可燕临总说没熟,不要我们上去。”
“有一回,我让你便骗他说伯父叫他去练武,自己偷偷爬上了树,摘了那樱桃来吃,结果真是酸倒了我牙。”
沈归楹沉默着听她诉说。
往事已矣,不可回旋。
她从不愿意去想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但,她也给别人想的权利。
所以她只是安静倾听着,并没有打断自家阿姐的意思。
沈芷衣两手都抱着她,力道收紧,特别想哭:“后来你和燕临回来找我,没找见。我躲在树上面,想要吓一吓他,结果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来,摔到地上,疼得大哭。燕临都吓住了,反应过来也不敢动我,叫人来后,又冷着脸训你和我,让你不该替我说谎,又说我活该。”
“伯母见他这么凶,便请出家法来把他打了一顿给我们消气…”
“楹楹,我其实已经忘了那时候我们几岁,也忘了更后来还发生了什么,就记得那树,好高好高,太阳好大好大,还有那樱桃,明明记忆里很清晰,就是酸的,可如今回想起来,竟然又觉得…好甜好甜…”
她说着,便真哭了起来。
这几日来便是发脾气也没有哭过一次,可大抵是知道,楹楹和别人从来都是不一样的,于是觉得这样的话对楹楹是可以说的。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沈芷衣是不喜欢这个妹妹的。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她的母后薛太后。
母后说楹楹夺走了属于她这位长公主独一无二的宠爱,小孩子对于善恶哪有什么判断力,一切自然都是依据父母家人的话来。
所以她讨厌楹楹。
可是楹楹真的好可爱。
会嗓音软软地唤她姐姐,眉眼弯弯地朝她笑。
会记得她的生辰,给她送上她喜欢的礼物。
看得懂她的难过,也分得清她的开心与嘴硬。
也不会用她不喜欢的那种眼神看她。
阖宫上下,只有楹楹,是不一样的。
沈芷衣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喜欢楹楹。
楹楹待她,是不同的。
虽然楹楹对所有人都很好,但那种好,和对她的这种好,是不一样的。
明明她是这宫中最尊贵的长公主,可旁人看着薛姝,母后待薛姝,也好像不比自己差,但在楹楹这里,不会这样。
而如今,沈芷衣从来没觉得这样伤心过。
她忍不住抱住了沈归楹,将脑袋往她身上一埋,眼泪便全掉了下来,可又不敢叫殿外面的宫人们听见,便压抑着那声音饮泣。
沈归楹觉着自己颈窝里湿了一片。
她也将沈芷衣抱紧。
而后,她只听见自家阿姐模糊的声音:“我好怕,以后燕临不见了,伴读不见了,大家都不见了,你也不见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可是楹楹,我不想一个人。”
“不会的。”
沈归楹沉默了好久,才一字一顿轻声开口:
“阿姐,不会一个人的。”
“我会陪着阿姐。”
“总之…不会让阿姐一个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