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42)
谢危与陈瀛的谈话,张遮自然不知。
见正好到了返家时间,张遮便干脆回了家。
想到母亲近日身体不好,张遮想了想,又转而去了趟药铺,照着往日的药方让大夫抓了几份药,而后包装好便提着离开了。
张遮拎着药回了家。
胡同深处一扇不起眼的旧门,推开来不像是什么官家门户,只小小一进简单的院落,干净的青石板上立着晾衣用的竹架子,上头挂着他的官服。
东面的堂屋里传来桌椅搬动的声音。
是有人正在扫洒。
上了年纪的老妇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腰上还系了围裙,正将屋内的桌椅摆放整齐,然后用抹布擦得干干净净。
张遮走进去时,她正将抹布放进盛了水的盆中清洗。
抬头看见他身影,母亲蒋氏便朝他笑着开口:“今日这么早就回来啦,晚上想吃点什么?娘给你做。”
因着丈夫死得早,蒋氏年纪轻轻便守了寡,独自一人将儿子拉扯长大,岁月的风霜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格外残忍,眼角眉梢刻下来一道又一道,与京中那些儿子出息的命妇截然不同。
当年家徒四壁,她花了好大力气才求书塾里的先生收了张遮。
可书塾里别的花费也高。
笔墨纸砚,样样都要钱。
蒋氏便节衣缩食地攒钱来给他买,只想他考取功名,出人头地,有朝一日为他父亲洗清冤情。
她知道自己儿子聪明,也知道他若读书,必定是顶厉害的。
可谁想到,他读了没几年,却瞒着她去参加了衙门那一年的吏考。等考成了,回来便同她讲,他不读书,也不科考了。
气得她拿藤条打他。
一面打一面哭着骂:“你想想你爹死得多冤枉,当年又都教过你什么!不成器的,不长出息的!吏考出来能当个什么?官府里事急才用,不用也就把你们裁撤了!一辈子都是替人做事的,你真是要气死我啊!”
张遮那时不躲也不避,就跪在父亲的灵前由她打骂。
背上打得血淋淋一片。
打到后面,蒋氏便把藤条都扔了,坐在堂上哭,只恨自己无能,一介妇道人家没有挣钱的本事。
她岂能不知道儿子不考学反去考吏,是因为知道家中无钱,不想她这般苦?
可越是知道,她越是难受。
自从张遮在衙门里任职后,领着朝廷给的俸禄,家中的日子虽然依旧清贫,可也渐渐好过原来的捉襟见肘了。
更让蒋氏没想到的是——
过了没半年,冀南道监察御史顾春芳巡视府衙,张遮告了冤,终让府衙重审他父亲的旧案,时隔十数年终于沉冤得雪,张遮也因此被顾春芳看中,两年多之后便举荐到了朝廷,任刑科给事中,破格脱去吏身,成了一名“京官”。
这进小小的院落,便是他们母子俩初到京城时置下的。
原本是很破落的。
但蒋氏勤于收拾,虽依旧寒酸,添不出多少摆设,可看起来却有人气儿,有个家的样子。
张遮把买回来的药放在桌上,皱了眉也没说话,便上前把蒋氏手中的抹布拿了下来,放进那木盆里,又把木盆端到一旁去,才道:“昨日已经擦过了一回,家里也没什么灰尘,你身体不好,不要再劳累了。”
他说这话时也冷着脸。
蒋氏看着便摇头,只道:“你这一张脸总这么臭着,做事也硬邦邦的,半点不知道疼人,往后可怎么娶媳妇?”
张遮按她坐下,也不说话。
蒋氏却唠叨起来:“不过那姚府的婚事退了也好,原本的确是咱们高攀,可也犯不着动这么下作的心思来害人。”
“况且,依照你这水泼不进,针插不进,油盐不吃的硬脾气,简直跟你爹一个模样。那些寻常高门大户的小姐便是嫁了你,又有几个能够一直忍着的?”
张遮低头拆那药,不接话。
蒋氏瞅他这沉默性子,没好气道:
“往后啊,还是娘帮你多看着点,一般门户里若能相着个懂得体贴照顾人的好姑娘,最好是温婉贤淑,把你放在心上还能忍你的。不然哪天你娘我下去见了你爹,心里都还要牵挂着。”
“…”
绑着那药包的线已经解开,混在一起的药材散在纸上,一片清苦的味道也跟着漫开,张遮骨节分明的手指压在纸角上,没动。
前世狱中种种熬煎,仿佛又涌上来。
过了好久,他才将它们都压下去,压得心里沉沉地发痛了,才抬首看着蒋氏,慢慢道:“这种话,您不要胡说。”
“而且…”
“…我不想。”
“你不想?你不想那你倒是说说你喜欢什么性子模样的女子啊。”
蒋氏没注意到他低落的情绪,声音愈发没好气了:“你闷葫芦一样,嘴里锯不出来一句话,你什么都不说,娘自然只能按照自己的意思来给你挑个好姑娘了。”
张遮敛了敛眸:“…别挑了。”
蒋氏一怔:“…啊?”
“…时候不早了,我去做饭吧。”
张遮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如是说着,淡淡道:“…您好好休息。”
…别挑了。
他不会娶别人。
而他想娶的人…绝不会嫁他。
也不会…喜欢他。
…
伴读们休沐,沈归楹和沈芷衣自然也不例外。
两个人在御花园玩了半日,实在是没什么意思,沈芷衣便说要去自家楹楹宫中寻些乐子——沈归楹不知道她宫里有什么乐子可以寻的,但是既然沈芷衣这么说,她便应了。
所以两人又在重华宫待了半天,等到晚膳过后,沈芷衣才回了自己的鸣凤宫。
离开前还在和沈归楹商量出宫玩的事情。
说起来燕临一连告了好几日的假,沈芷衣心里不免有几分担忧,是以也想去看看燕临那里是个什么情况。
沈芷衣不知道,沈归楹却是清楚的。
不过她也不说什么,只管应承下沈芷衣的话便是。
只是入夜,定国公薛远却是进了宫。
薛远进宫,这可不算什么好事。
八成,是抓住勇毅侯府什么把柄了。
果不其然,对方进宫后没多久,沈琅便派人召了谢危进宫。
后来,沈归楹便听到了来自沈琅颁发圣旨的消息——勇毅侯府燕家暂封,服从兴武卫查探逆党一事。
圣旨颁下,一切,已成定局。
无论查到的结果如何,沈归楹心里很清楚,在此之前,薛远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逆反的罪名牢牢扣在燕家身上。
燕家,翻不了身。
到底,还是到了这一天。
沈归楹伸出手,拨弄了一下框中的木芙蓉。
天渐凉了,木芙蓉也差不多快要凋落了。
檀溪走过来,替她披上披风,语气担忧地开口:“公主怎么坐在窗边吹风?是…还在想勇毅侯府的事情吗?”
勇毅侯府…
沈归楹漫不经心地抬眸,而后看向窗外,不知不觉,岁暮已深寒:“没有。”
“我只是在想…”
“…起风了。”
距离那少年的冠礼,仅剩下十五日。
沈芷衣知道这个消息,自然是第二日。
她听了消息不免有些气愤,同样,也为燕临担心,但是她知道圣旨已下,而且事情才刚开始,她若是为燕临求情必然会惹怒皇兄,所以虽然担心,却也没有莽撞。
她只能和沈归楹抱怨。
她与燕临一起长大,对勇毅侯燕牧自然也颇为了解,她觉得勇毅侯府不可能和逆党有什么勾结。
皇兄怎么能冤枉好人呢?
沈芷衣真的很不理解。
其中阴暗关系沈归楹没打算和沈芷衣说,她见自家阿姐这么气愤,想了想,便也开口询问:
“阿姐不是想出宫吗?那我们一起去吧?虽然大概见不到燕临,但说不定呢?”
“楹楹说的有道理。”
沈芷衣听她这么说,立刻点了点头,当机立断道:“好,那我们一起出宫。”
既然出宫,便也干脆叫上了沈玠。
三人打着主意去看燕临,不过想了想,还是打算兵分两路——让沈玠先去探探情况,沈归楹和沈芷衣则在层霄楼等消息。
两人到了层霄楼,便上了二楼。
沈芷衣开始点菜。
沈归楹便从窗户往外看。
有一辆马车驶来,停在了街对面的洗尘轩。
有下人先从车上下来,竟是毕恭毕敬地撑起了伞,将车内的人迎了下来。
这人一身玄青长袍,五官也算端正,只是一双眼太深。虽然唇角总仿佛勾着一抹笑,看人时却算不上真诚,甚至有一种天生的冷酷。
沈归楹一眼认出来人。
刑部侍郎,陈瀛!
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归楹若有所思。
只见陈瀛下车之后立刻被人迎入了洗尘轩内,不多时二楼紧闭着的窗内便起了一阵热闹的寒暄之声,即便是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众人热络道:“陈大人”。
这时堂倌进来为沈归楹换热茶。
她顿了顿,便问:“今日看着似乎要下雨了你们层霄楼都没有客人,对面的洗尘轩倒是热闹。”
堂倌顺着她的视线向窗外忘了一眼便笑起来:“哦,对面啊。是刑部陈大人请客,去的都是刑部里的官老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