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回 忠孝两全
将屋子里一应物品都收拾妥当,方京墨便背着药箱离开了。回头望了一眼,竹屋还是那间竹屋,屋外的小竹篷依旧会在风声中发出阵阵哼鸣。同十三年前一样。
不同的是,这里以后都不会再是她的家了。
宰相府里,一阵阵的瓷片破碎声传出。
烛懋双眸圆瞪,太阳穴周边的青筋几乎要蹦出来。
“混账!这厮竟然伤了我儿!实在是嚣张。”
“父亲,那秦霄伤的岂止是孩儿的手,伤的可是你的脸面。他也太不把我们宰相府看在眼里了。”
烛益抱着自己的右手,脸上还有一道道的伤痕。
烛懋闻言,粗喘了几口,转头瞪着烛益吼了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强上了陈十七宝藏就是你的了吗?”
见烛懋识破自己的心思,烛益心虚地低了低头。
“哼。收起你那不该有的心思。我还没死呢!”
烛懋猛地一甩袖子,望着烛益无力垂下的右手,眯了眯眼。
“不过,秦霄留着始终是个隐患。迟早会坏我的大事,留不得他。”
烛懋的眸光从烛益身上转开,盯着外面的天空恶狠狠地开口。
天上的云在一阵阵东风中散去又重聚,露出了后面的日光。
日光愈发强烈,树上的蝉鸣声也一声赛一声的响亮。
夏日就在蝉鸣中落在了京城。
六角亭内,陈十七与韩让相对而坐。韩让面色依旧平淡,像是凝固在碗里的水一般。陈十七面色还有些苍白,几条疤痕留了浅浅的痕迹,脸上也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她还不知道该如何与韩让相处。
韩让是父亲的学生,父亲大部分的时间都与他们一同论文思辨中度过。或许,韩让比自己还要了解父亲,她可以从他的嘴里听到太多太多关于父亲的事情。可现在,她什么也不想问。韩让的深沉全都摆在了明面,只看一眼都觉得此人睿智。可这样的他,也自带了一层屏障,将他与世人隔离开来。这份屏障堵住了她的嘴。
相较之下,倒是万星落的那份藏在心底的深沉更叫她舒坦。
韩让望了眼院子里的梅花枝。
那是陈十七这个春天新栽的,还没有什么生意。与四周的野草野花一比,好像多了些死气沉沉,叫人看了不爽利。
“你回京也有月余了,可知道,先生是怎么去世的吗?”
陈十七点了点头,忽的一顿,又摇了摇头。她是知道一些,却是从别人的口中听说的。除了初时回到太傅府做了几夜的噩梦,渐渐地,恐惧让时间与繁杂的事情遮盖,这段旧事倒是成了一段道听途说的故事,不过主角是自己的父亲。
“先生临死前,我回过京城。那天夜里,府上闯进几十个府卫,他们见人杀人,见物毁物,见财敛财。府中一片混乱。”
“烛懋下令,凡是能为先生通敌叛国作证人的,可以活着出去,还可以加官进爵。否则,便要死在这里。除了去庙里找你的云伯,不曾有一个人离开太傅府。他们守在先生的房门前,也死在先生的房门前。先生去世的时候,身中数箭。就在这处院子里,烛懋站在这里,嘴角噙着笑,他一挥手,太傅府便成了一片火海。”
“火势迅猛,几个还活着的仆人在大火中尖叫着化成了灰烬。大火将一切证据都焚毁了,除了记忆,什么也不曾留下。”
韩让的面色依旧平淡,但眼底的怒意几乎要将陈十七灼伤。
陈十七深吸了一口气,身上起了一层冷意。多少个日夜里,她的梦里都是成片的火海还有挣扎的仆人。此时听到韩让再次提起,她的后背又是一阵凉意。
果然是烛懋,也只有他,那个权势滔天的人,才能做得出如此人神共愤的事情,也只有他,才能笑着踏进这座坟场,云淡风轻到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她的呼吸不自觉地沉重起来,指甲陷进了手心。
“还有你的母亲。她的病根也是在宫中落下的。那日是烛懋投毒,秦娘子在御花园等先生散学,先皇请她小坐,那糕点本是给先皇的。秦娘子病了有一年时间,期间总是反反复复,先生与老家主为此多番着请名医,皆无果而终。”
“那时,只要先皇下令,便可招来天下名医,可烛懋的党派之争让先皇狼狈出逃,京城人心惶惶。城门紧闭,城内的人出不去,城外的人进不来。留在京城里的先生与秦娘子只能断了与老家主的联系,老家主请过的名医甚至都没能进城。城内的药坊关了门,没有良药,秦娘子最终没有熬过那个冬天。与那些花一起,留在了那个冬天。”
“烛懋手里的人命案,岂止先生与秦娘子,一桩桩一件件擢发难数,如此恶人留在世间只会让更多的人受难。你也看到了,不只有你,还有京城里其他的官家,上官家满门抄斩,姚家满门覆灭,卫家满门离散。姚卫两家只是其中之一,还有无数的姚家,无数的卫家。”
“巧言令色鲜仁矣,这话你也明白。这样不仁不义之人,若要做了皇帝,受苦的会有更多人。”
陈十七错愕地看着韩让,她一直以为母亲病了,可是不曾想过母亲自小练习武艺,身体比一般女子都要好,怎么会偶感疾病。
消息来得太多,她甚至怀疑韩让话里的真实性。
韩让略一垂手,从袖中取出了一只手帕,掀开帕子,里面是一只梅花形状的方印。这印,陈十七有印象,与她手里的梅花簪一样的花样,曾是父亲与母亲定情的信物。
“先生生前唯一的愿望便是斩除奸佞,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我回京,是为了报答先生的教诲之恩,师娘的救命之恩。”
“你若是想要安稳过活,我便送你出京。你若是想要报仇,我便替你报仇。”韩让将方印推到了陈十七面前。
陈十七呆呆地看着方印,手指摸索着上面的梅花纹路,梅花依旧绽放着属于自己的美丽,可拥有这方印的人却早早地化作了尘埃中。难过与仇恨交织缠绕在心头,泪水没有翻涌而出,而是逆流回了身体,再一次将仇恨在脑海中描摹。
过了许久,陈十七才深吸了一口气。
“父亲教你们的四书五经,我都读过。你们懂得道理我也都懂。”陈十七小心地抚上了方印,看着上面的梅花纹路嘴角有了笑意,“三年无改父之道是为孝。利国家不求富贵是为忠。无论是为忠还是孝,我都走不得。”
再次看向韩让,她忽觉轻松了许多。
韩让略一颔首,“如此,韩让必誓死保护娘子安全。”
“这方印,还是你拿着吧。”
陈十七见他躬身作礼的模样神似太傅的做派,笑着起身把方印推到了他面前。
“我想,天下太平,还需要法家拂士、小廉大法。”
韩让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仔细收起了手里的方印,转身便告辞回了小厅。
远处传来一声惨叫,陈十七忙抬头望去。只见秦霄一掌拍在了万星落的肩头,万星落从屋顶翻了下来,眼看就要落在地上,他猛地一转,手里的长剑插进了石板中,他一手握着剑柄与地面平行而立。继而一个用力站在了花园里。
万星落眼眉弯弯,对着秦霄就笑了起来。秦霄接着就是一掌,内力翻滚着冲向万星落。万星落赶紧拔出长剑,放在身前挡下了内力。一连退了几步,这才稳住了身形。
秦霄从屋顶落下,瞧着万星落一挑眉。
万星落甩了甩手,手里的长剑差点飞出去。他用惯了匕首,突然用长剑,实在是别扭。
秦霄却夺去了他的阿渊,强迫他用长剑对招,这让本就不是对手的他更打不过了。连挨了几拳,他只好执剑劈过去。
“手!怎么这么慢?”
秦霄话语里的嫌弃明晃晃地糊在了万星落脸上,万星落愈发疲怠,懒懒地甩两个剑花。
“慢了,慢了!”
万星落抹去额头的汗水,落在了檐下。
“前辈,你这长剑哪有匕首来的轻巧。”
“哼,手腕没力气还要怨我的长剑不好用,连个基本功都练不扎实,别说是我教的,我嫌丢人。”
秦霄抓住了身边的酒壶,用力倒了倒却不见一滴酒出来。一瞪眼,又把酒壶别在了腰间,瞧了一眼外面的烈日,往门边靠了靠。右手搭在右膝上,随意地靠在墙上,感受着丝丝凉意从身后传来。
韩让跪坐在小厅内,头发全部用一只刻了流云纹的木簪束起。身上是一件规矩的圆领衫,即便是坐着,衣摆也是整齐的不带褶皱得停在大腿上。面前的书案摆了几本史书,骨节分明的手指在书页间翻飞,偶尔还能窥见手指上的老茧。
水苏跪坐在一侧,穿了件素色的诃子裙,头挽螺髻簪一只珠簪,或手扶膝上静坐一侧,或素手纤纤轻推研墨。
此时厅前门扉洞开,厅后两扇偌大的雕花窗也敞开着,穿堂风肆意地在厅内穿梭,带来了舒爽,也将墨香从厅内送了出去,直达院子。
万星落把长剑扔在了一侧,坐在了栏杆上,抬手望了一眼天上的烈日,向后微微一仰,整个身子埋进了清凉的阴影中,浓密的睫毛略一扇动,与那双月牙状的笑眼一同勾勒出惬意。
走廊远远地传来一阵阵凉意,秦霄和万星落二人皆是眼前一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