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数前尘
“属下见过墨将军。”
“……墨将军,请吧。”
众人退出朝堂,唯独墨镜棋还跪在那,大殿空荡荡,寒风吹过他斑白的鬓角,跪在一尘不染的地面上,那颗炽热的心切早已落了灰。臣子半生,为朝政殚精竭虑,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任谁看不唏嘘。
前来请他的是墨镜棋自己的部下,那人自然是敬重他,即便如今他已是万夫所指的罪人,他拂袖起身,往外走,那人就跟在他身后,走出殿外,墨镜棋倏然停下脚步,他看着远处城楼,他这半生,无怨无悔,亦不曾亏欠。
走到如今,却唯有感慨:“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早年墨镜棋陪洛君吾出生入死,战乱出征从来首当其冲,那时他早已将生死度之事外,为了自己的国家舍生入死。所以即便年近三十也不曾娶妻,是害怕自己误了姑娘芳华年岁,畏惧自己战死沙场,独留遗孀。
可墨镜棋却遇到了一胆大的女子,在太后寿宴上,他不可置否地心动。那时他眼前的姑娘明媚张扬,却不失书礼,不过一瞬之势,便夺走了他所有目光。相见没过几日,她便扬言要嫁给他,惊得他的大刀险些握不稳,他自小便习武,十五岁便出入边关,二十五岁时为镇国将军,边关荒凉,他连女人都见得不多,哪里听得姑娘家说这样的话。
墨镜棋支支吾吾地念着“祁姑娘”三个字半天,也没说出什么下文来。便瞧见祁韵儿眉眼弯弯,似在笑他,这让他更加窘迫,眉眼垂得越来越低。
姑娘发觉新鲜事儿一般,笑语嫣嫣:“墨将军带兵打仗一绝,不过是面对小姑娘,怎会如此畏畏缩缩?这倒不像是将军的作风,墨将军若有什么要说的,但说无妨,我不吃人。”
姑娘笑靥如花,一双美目紧瞧着他,明眸皓齿的绝色美人,让他不敢对望,怕将自己的心丢了。姑娘目光流转美得惊天动地、不可方物,当真配得上冠绝京城四字。一颦一笑,一顾一盼,都仿佛是刻意要落在人的心尖上,势要叫人失了方寸才算。
墨镜棋朝她作揖,语气疏离客气:
“正因祁小姐是姑娘,微臣才会如此惶恐,祁小姐名动京城,又国色天香,岂能众目睽睽之下,向我一介莽夫求亲,微臣怕有损祁小姐声誉……若真是要说,也应当是微臣来说,也应当是微臣三书六聘,亲自到府上提亲。”
见他如此,祁韵儿先是回礼,而后才说道:
“声誉?这些身外之物,那么在意作甚,他们东说西说,都随他们去。如今女子都可以上战场,那提亲又何妨,墨将军看过那么多人和事,想必不会是腐朽之辈。如今,我尚有一问,墨将军可否心悦我?”
闻言墨镜棋怔愣在原地,耳尖悄然通红,他不知如何作答,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张扬美艳的姑娘。上一个如此张扬的还是他阿姊——墨琦双,当年凭一身武艺,在边关大杀四方,又自攻医术。那时,陛下相中她一身才华,为她赐婚,与当时还是皇子的洛君吾喜结连理,圣旨都送到府上来了,谁知墨琦双她抗旨不尊,连夜留下家书后,远走他乡,就再也不曾回来过。
他曾从部下口中,听闻过京城里那些传闻,可墨镜棋一直觉得那是他们胡诌的,如今道是头一回有人如此问他。
他的爹娘走得早。阿姊又在他本应情窦初开、冷暖自知的年纪远走他乡,是被旁系的亲戚拉扯长大的孩子。生在边疆,那里的人都只讲活命,哪里有什么情情爱爱。
所以,时至如今,他也不知欢喜、心悦为何物,更不曾尝过其中滋味,面对这些事,他仿佛懵懵懂懂的小孩,一窍不通。但墨镜棋晓得,自己此番心境,那是面圣之时都不曾有过的,自己是见得姑娘少,可也活在世上二十余载,尚且不至于愚钝至此,连自己的心意都看不清楚。
可墨镜棋自己二十有五,而眼前的姑娘才年芳十八,两人足足相差七岁。眼前人芳华年岁,若真是跟着他这莽夫一世,莫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在下年长祁小姐七岁,又长年远居边关,若是让祁小姐屈尊跟着我,想必会吃不少苦,还望祁小姐珍重。”
祁韵儿闻言眉头一皱,面色不解地说:
“七岁又何妨,你既不是老者,也不是小孩——男女之事,情投意合。我心心念念想嫁给当朝将军,便应想得到往后的日子,将军且信我,我也有同将军那般的胸襟。”
“如今,我只想听将军一句话,若是将军对我半点心意都没有,从今往后,我绝不纠缠将军。”
眼前人依旧沉默,他是当朝最年轻的将军,如今势头正盛、意气风发,而他眼中的祁韵儿,还是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她三言两语说得轻巧,可现实倒不是那般简单,他是臣子,如今仕途风光,正因如此,要想的才最是多。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祁韵儿见他沉默不语,不免愣了一下,她眼睛里是藏不住的落寞,失意的、酸涩的都融化在心里,她唇间抿出笑意,极尽体面地朝墨镜棋作揖后便转身离开。墨镜棋伸手桎梏住祁韵儿的手腕:
“祁姑娘留步。”
见人回眸,他立即收回手,庄重地朝她作揖:
“求亲这等事,应当由我来做,不日,在下亲自携聘礼登门拜访,求娶祁姑娘。”
“三书六聘,明媒正娶。”
他一字一顿,声音沉稳坚定,轻轻敲打在她心尖上,眼眸里倒映着她,满心满眼的都是她。
原本心灰意冷,那瞬间她仿佛听到了假话,可瞧见他如此坚定的那一刻,她晓得,自己赢了。墨镜棋盯着她泛红的双眼愣了神,他想伸手轻抚她眉眼,想让她莫要感伤,可又觉得冒昧,手停在半空中,默默收回。
祁韵儿将自己发髻中的一支玉簪摘下来,落入掌心,她伸手摊开他掌心,将玉簪放进他温热手掌里。
她轻笑着摇头,不紧不慢在解释:
“这是,我阿娘给我的簪子,你留着,当做信物。我从不是一时冲动来寻将军,而是我早已思虑好,我不怕,也不曾畏惧,将军往后无论是坦途一片还是风波不平,我都陪将军走。只是到时候,将军莫要嫌弃我才好,将军可信我。”
二人的婚事办的声势浩大,满京城沸沸扬扬,甚至是当朝德妃亲自送亲,当朝陛下携一众臣子宫人来接亲。试问满朝野、满京城,除却陛下外谁人婚庆还能有此等阵仗。如意玛瑙、珠宝首饰都是成箱送入将军府,三书六聘,十里红妆,长街中队伍漫漫长,好似看不见尽头那般。
当朝将军难得卸下一身戎装,穿上大袖莽纹红袍,高大的人儿骑在马上,大红色胸花格外惹眼。成亲的事宜有许多繁琐的规矩,辗转多地,从长街到寺庙到皇宫再回到将军府,祁韵儿几次跪了又起,从白天到黑夜,疲惫不堪,将军府依然锣鼓喧天。
祁韵儿坐在装点喜庆的婚房内,床是软塌,她规矩地坐着,可整整一日没有进食,她实在是饿得厉害。正当她饥肠辘辘的小腹,再次发出咕噜声时,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她闻声掀起红盖头,看见身穿喜袍的新郎官进来了。
“将军怎么来了,外面的宾客们怎么办?”祁韵儿下榻去迎他。
反被墨镜棋拉住手牵回床榻坐着,刚坐下手就在自己的大袖里摸索:
“今日四处奔波,我听管事的嬷嬷说,你今日什么都没有吃,就顾不得宾客,悄悄从宴席上带了点东西回来,怕你饿坏了。”
说罢,他就从大袖中变出一包糕点来。
他笑吟吟地捧着纸包,小心翼翼将折叠处拆开来,拿起一块献宝似的放到祁韵儿嘴边。
从惊讶中缓过来的祁韵儿,顾不得那么多,张口便往嘴里塞。墨镜棋在空隙给她倒了杯水,她吃得太着急,噎了好几回,喝水顺下去后,祁韵儿将茶杯放回他掌心。
她仍是不放心,拉着他的手腕问:“将军就这么过来,宾客们真的没关系么?会不会不合规矩。”
墨镜棋摇着头回应她:“不打紧,”随后凑近在她耳边低语,“陛下来了,我才得以脱身。”
成婚前,管事的嬷嬷特意教了祁韵儿些男女之间的房中密事,成婚当夜,过得荒唐极了。墨镜棋是个性子急的,也是个劲儿足的,更是将她揣摩得极好的,她好长时间眼前都是摇摇晃晃的虚影,早已顾不得自己多凌乱不堪。
她被人紧紧搂在怀里,浑身汗涔涔,耳畔是墨镜棋吐出的气息,时缓时急。她从管事嬷嬷那学来的东西,是一丝一毫都没用上,自己就不争气跟着他浮浮沉沉。
翌日,她睡到日上三竿才堪堪起身。
那时候,他的仕途一帆风顺、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就是手握兵权的将军,纵观朝野,那是百年也挑不出的奇才。那时又怎会有人料到,就是这样一位百年不遇之奇才,竟也会沦落至意图谋反,满门抄斩的地步——叫人唏嘘。
二人成婚的第一年,边关突发战乱,墨镜棋被派遣到边疆平乱,而祁韵儿留在了京城。两人分别时,她到京城门前送他,只此一别又不知何时相见。他目光不舍地望向身后那单薄的身影,她却是摇了摇头,挥挥手让他安心离开京城。
他走时,正是初春,春风料峭寒。
阵阵春风卷着寒意吹过,衣袂随风动,鬓发拂面,眉目间平添一缕清愁。
祁韵儿望向远去的军马,目光悠悠长,霎时春风冷,吹得她不禁打颤。身后不远处的侍女,知趣地为她添上羊绒披风,可她只是站在风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去的人和离开的风景。
祁韵儿留在了偌大的将军府,从前将军在她从未觉得将军府如此大,如此空荡,直至将军离京,她才发觉,原来这将军府如此大。祁韵儿在府里便是一人读书写字画画,时不时做做女红。偶尔会入宫去看望德妃娘娘,那时朝野刚刚稳定,后宫空缺并不那么喧闹。
那时候,苏轻聊还会出宫来找她,带她骑上马去京郊走一圈。
边关混乱,传入京城第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是墨镜棋逼退敌军三十里,却身受重伤的消息。此信本是送入朝堂之中,谁知竟在坊间传开,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祁韵儿,都知晓此事。
德妃前来看望她,在廊上便瞧见人焦急地来回踱步,祁韵儿看见来者,如同瞧见救命稻草般,几步上去扑进她怀中。
“德妃娘娘这该如何是好?我想去看将军,可我不通武艺,只怕添麻烦。”
苏轻聊瞧着她原只是焦急,如今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好一阵安抚:
“韵儿莫急,将军是自幼在边疆长大的,边关几度生杀,受伤在所难免。军中医师都是最上等的,将军吉人自有天相,莫要忧心。”
“倘若是真想去,向陛下请命便是。”
话刚说完,祁韵儿便抬眸看她,拭去眼角泪,就随德妃进宫面圣,坐在马车里,祁韵儿惴惴不安,她似乎是意气用事了。如今已是人妇,倒显得孩子气,可她实在忧心她的郎君,她可以在军中算账本,她在尚书府时算账便很厉害。
祁韵儿跪在大殿之上,向皇帝请命:“军中如今军粮短缺,又将入冬,听闻军中缺管账之人,臣妇及笄时便跟着家母打点祁府上下,算得一手好账,如今向陛下请命,我随同派送军粮的军队一同前往。”
她跪在锃光瓦亮的地上看着龙椅上的人,洛君吾沉默了许久,不知在思索什么,又像是下定决心。
半晌他颔首:“你若真想好了,便随同军粮队伍一同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