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加之罪

屋内的墨初雪只觉自己头疼不已,好似有万千只虫在脑海中爬行。

她就知悬在墨家头顶上的这把刀,终有一日会落下。

可不成想到陛下动手得如此之快,陛下要掌控实权,而她爹手里至今还握着兵权,那是命脉。今时不同往日,前朝她爹与裕庚帝是性命之交,边疆多次兵乱,都是墨镜棋舍生忘死地守住城池。

那时君臣信任,兵权在墨镜棋手中也自有道理,可如今国泰民安,兵权在声名赫赫的臣子手中,那便是掐住了帝王的命脉。即便是墨镜棋处处谨小慎微,也难逃伴君如伴虎,帝王只怕东门兵变、军权策反,他千方百计坐上的龙椅,岂能让人轻易夺去。所以,若想保全皇位,必然要夺回兵权,除之。

墨初雪无奈地连声叹气,面色难堪,唇色甚至几分泛白,如今天寒,长衫未退,却染了尘。

她唇间翕动:“阿缅,你可知,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闻声现身的阿缅,头戴凶煞青铜面具,朝她作揖,如实应答:“属下不知,公子先前并未告知属下,需要调查朝堂之事。”

“事已至此,应是长久布局,恐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查明的,阿缅,你先去打探一番,若有消息,及时来报。”

“有劳了。”

墨初雪指尖轻柔眉心,苦恼不已。

阿缅不卑不亢地抱拳行礼:“属下领命,墨姑娘言重。”

言罢便在她眼前消失不见,墨初雪实在是头疼得厉害,之前也不见得她身子骨如此羸弱。只是入宫后,被圈在庭院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外加数月前重伤,冬日风寒,终究还是落下毛病。她不仅头疼,更是心烦意乱、胸口闷堵,无奈之下,唤黛衣去传御医来瞧瞧她。

墨初雪侧躺在贵妃椅上,这次仍是那位女医官。

女医官收起敷在墨初雪手腕上的手帕,递给身后跟来的小徒弟,遂温和地问她:“墨姑娘头疼多久了,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心慌意乱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墨初雪倚着贵妃椅上的丝织软枕,剑指揉着左侧太阳穴,闭目养神地作答:

“头疼有些日子了,这心慌意乱是今日才有的,也不晓得是怎么了,这胸口突然就疼得厉害。”

女医官从药箱中拿出针灸包,放在双腿间摊开一半,她指尖微顿好似想起什么,缓缓将针灸包收了起来。

朝身后徒弟轻轻招手,在他耳畔低语几句后,小徒弟闻言恍悟,便作揖告退,离开若初院。她眉目生得利落英气,有俗以为男子之气,却反倒是个美人,女医官在一旁的书桌上摊纸,素桐知趣地上前研墨。

落笔收尾的女医官抬手,对墨初雪说道:

“您是急火攻心了,近些日子莫要激动,即便大是大非,也要逐步解决,急不得。今时只是如此,若是往后,只怕有一日被气死。”

若是旁人听去定会觉得是在咒人,素桐闻言亦是难免蹙眉,面色算不上好看,哪有人会被气死的……真是闻所未闻。

墨初雪讪讪一笑,医家的话有怎会出错,尚且是为了她好,便点头称是。

“劳烦姑娘带着药方,去御医馆为墨姑娘抓药。”女医官将纸张叠好递给素桐,偏头对墨初雪徐徐说着,“墨姑娘,微臣本意是想给您针灸几下,可想来,不妨让您试试乐疗。”

她早年便有听闻乐疗,依靠琴瑟来为病人医治,所奏乐曲能够养护心肝脾脏、肺气舒畅等等,实在玄妙。

除此之外,祝由术也早已闻名,坊间传闻是巫术,其实不然,这是调解病人情绪的医术,及其高明,但,对此墨初雪她并不算太了解。

等待片刻,小徒弟带着身后一众琴师,步入若初院,她悠悠然躺贵妃椅上。听众人弹奏《胡笳十八拍》,实在雅兴,她只觉心头逐渐平静。

今日听君歌一曲,如听仙乐耳暂明。

这些时日,她院子里头不同的时辰,都有琴师在弹琴,什么《紫竹调》、《十面埋伏》、《梅花三弄》、《阳春白雪》,诸如此类的曲子,她是听了个遍。

朝堂之上,洛凤城坐在冰冷的龙椅上,殿外吹进穿堂风,他冠上冕旒轻轻摇晃,好似晃动着江山寸土。

他眉目冷清,大殿内无人启奏、无人说话,死一般的寂静,近些日子墨镜棋被官员弹劾一事,在朝臣中传得沸沸扬扬。这是让一众臣子都诚惶诚恐,连墨镜棋都能被弹劾,墨家三代忠良,从先皇帝至今,历经七代帝王。却还是逃不过被人算计的命运,无人相信他们一步步走到如今,真会起谋逆的心思。

那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尖刀,又不知何时会落下,不多时,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洛凤城轻挥衣袖:“莫公公,将东西呈上来。”

不过话语间,莫公公便从偏殿将东西呈了上来,众人悄悄探出双眼,想瞧着是什么物件。一看不过是个折子,倒也不知里面有什么名堂。

谁知下一瞬,洛凤城竟猛地拉着折子一面,将它扔下高台。折子摊开在蹭光瓦亮的地面上,他坐着,冠上冕旒肆意晃动。

随即是众臣意料之中的质问:“墨将军,给朕一个解释。”

墨镜棋从众臣的位列中出来,捡起地上的折子,仔细地阅读折上文字,最后愤懑地合上折子,跪地叩首:

“望陛下明察——军队是早年先帝特令,在城外西郊驻扎军队,以维护朝中稳定,军队存在多年。虽是精锐不假,但从未有过动荡,更不必说谋逆。并非是微臣结党营私,微臣半生戎马,为瑜擎鞠躬尽瘁,望陛下明见!”

他的字字句句有理有据,更是毫不萎缩,只是轻描淡写地将一切和盘托出,将军此言一出,便是让人信服。众人却还是不免胆寒,连墨将军都能被弹劾,谁知哪一日又会变成他们。如今这仕途早不如从前那般,若是裕庚帝还在世,他们又怎会看到这般场景。

三代忠臣,一朝便能被怀疑、被弹劾,风光已不复往日,满朝文武如同待宰羔羊。

寒风吹拂,寂静如雪。

半晌,上座之人出声:

“依墨将军所言,那便确有此事?城外的的确确是有批军队,还是精锐,如今朝权易主,朕又怎知墨将军会别无二心。”

简直骇人听闻,当今陛下那是墨将军看着长大的,如今却对他心存怀疑,竟是半点情分都不念及。墨镜棋痛心疾首,洛凤城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尖刀刺入他的心。自己戎马半生、忠心耿耿,从年幼时,他爹便教导他要为人臣子,尽心尽力地辅佐陛下,可晚年换来的却是晚节不保。

墨镜棋又朝他叩首,一字一句铿锵,却悲恸:

“陛下,臣子忠心,日月可鉴!微臣一家三代人,世代辅佐陛下,绝无二心,又怎会起谋逆之意,陛下明鉴,莫要让满朝文武寒了心——”

说罢,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眸中,汇聚泪水,他实在悲痛、实在心寒,可上座的人脸上看不清思绪,并无半分动容。群臣队列中,有人悄悄摇头,心中添一笔悲怜……可这众人中,自是有人在因墨家将要被扳倒而窃喜,一步步筹谋,也算得偿所愿。

只可惜,墨家将永无翻身之日。

当初他们寻求天师,算一笔日后洛家王朝的兴废存亡,也算是为了这个国家。天师所言——墨家之女,祸患之身。若不除之,日后定让王朝天翻地覆。墨家,时至今日,难续后弦。他们众人闻之胆寒,起初觉得荒唐得紧。

区区女流,竟有翻天的本领?

可终究不得不行,之后,几次谏言,陛下如何都不信。

洛凤城一如他们初闻时那般,觉得一介女子,又怎能翻得了天,简直是危言耸听,便将那些个强出头的臣子,贬罚离京。如今他们费劲心力,要将墨家置于死地,终于苦尽甘来。

“朕自有定夺。”洛凤城终于出声。

话音刚落,殿外便有带刀侍卫快步走入,手中高举着一面折子,洛凤城认出那是来自地牢的折子,大袖一挥:

“呈上来。”

洛凤城缓缓摊开折子,纸上字迹清晰,一笔一划写下罪行累累,他瞧见最末端殷红的手指印,从牙缝中挤出一声冷笑。猛地将折子向墨镜棋扔去,一声闷响过后,折子落在他面前。身穿龙袍的人双目中满是红血丝,洛凤城顿时心如刀绞,指尖颤抖地指着地上的折子。

声色中是忿然,他说:“墨将军,你自己看看,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墨镜棋捡起地上的折子一看,目色惊讶,上面是他最得意的部下……汉瞿的签字画押。他

双手倏然无力,任由折子掉落在地,那一刻墨镜棋才明白,所谓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句话真正的意义。即便他为了瑜擎倾覆半生,也抵不过君王定罪名。

岁月消磨他半生骄傲,从前意气风发早已不见,可命运不曾饶恕他,偏要他连尊严都丢得一干二净。

他双眸紧阖,再睁眼时眸色通红,心中悲痛万分,一时说不出任何话,墨镜棋所为之付出的,如今竟是要将他割舍的。墨家三代忠良,传到他这,终究是要散了。

“微臣半生戎马,边关二十几载,从未有过怨言。这定是栽赃嫁祸,微臣恳请陛下,给微臣一些时日,微臣定查明真相,望陛下明鉴!”

此时,拥护墨镜棋的臣子势力,通通站出来为其美言,恳请陛下网开一面,让墨镜棋查明真相。

“陛下,墨将军朝中为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宽限一些时日为好,让墨将军查清楚,还他一个清白。”

“陛下三思,如今我朝唯一的大将军,唯有墨将军一人,贸然处置了,他日敌军来犯,又将如何?不妨让墨将军自证清白,若是拿不出证据,再做定夺。”

“陛下三思啊……”

追随墨将军的臣子一同出来,为他说话,此时,朝中几波势力,从原本的暗潮涌动,到如今的针锋相对。有臣子出言反驳,后又是几位臣子紧随其后,片刻朝堂之内,吵得不可开交,文人的唇枪舌战,本以为自当雅量——却是没有硝烟的战争,针锋相对。

洛凤城被朝臣百官七嘴八舌搅得心神不宁,抬手拧着眉心,随后忍无可忍地怒道:

“放肆!”

君主一怒,众臣避退。

此刻文武百官垂着头跪在大殿上,顿时鸦雀无声,他们都畏畏缩缩,生怕引火烧身,如今已有一人被烈火烧得面容不清。洛凤城急火攻心般喘着气,看着台阶下的人,目色狠厉,这里的任何人,都别想毁了他的江山。

须臾冷静下来,随意地挥动衣袖:“来人,传朕旨意,即刻收回墨将军兵权,将墨府……除墨初雪之外所有人带入地牢,暂定发落。若是墨将军的部下查不出来,为墨将军证明清白,那时,便由不得诸位了。“

“退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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