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经多年

送人离京时,是春寒,如今是秋寒。

可在此时离京的队伍,比不得初春时那般浩浩荡荡。

同京城的亲眷故友道别后,祁韵儿坐在队伍最中间的马车上,马车里随行的,还有厚厚一摞账本和算盘。粮饷和衣物、被褥、药物以及托运的武器,都是前线刚需,每一项须得明细,缺不得少不得,若是少了就很有可能会有将士,在紧要关头负伤或生病,更甚是饿死。

初次清点在出发前便经行了,此后每途径一处据点,便要清点一次。

此次战乱是在西疆,山峦之地四处风沙,但所幸一路上畅通无阻,账本也算的清晰,无缺无漏。只是越靠近西边,便越荒凉,也越混乱,沙路难行,风沙迷眼,整个车队前行的十分缓慢。

途径一月余终于到了甸济城,士兵在马车外说道:

“夫人,到了。”

祁韵儿一下马,便被风沙迷了眼。

她看着此处荒凉的城,想起当年长孙皇后曾说过的地方,那里也是黄沙漫天,肃杀寒冷。风吹过,她寒颤,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祁韵儿自幼在繁华的京城长大,幼时听长孙皇后说,边疆如何荒凉,嫁为人妇时听将军说,边疆如何混乱。

可那些从旁人口中听来的话,都不及此刻她亲身站在甸济城门前,令人心神震撼。城门大开的那一刻,是一众士兵期盼的目光,他们等候多时的粮草终于来了。祁韵儿目光环顾四周,不曾见到墨镜棋的身影,途中书信早已表明他已无大碍,可如今让祁韵儿放下的心又悬起来。

前来的统领,三十出头的模样,他认得祁韵儿,上前来作揖:

“夫人,昨夜敌军伏击,墨将军负伤,如今已无大碍,尚在营帐中休养生息。”

祁韵儿同运送粮草队伍中的掌事嘱咐几句后,对统领说:

“劳烦统领带我前去看望将军一眼。”

统领拱手,随后带着祁韵儿向军中将军的营帐内,撩开厚重的门帘,床榻上人在睡梦中正酣,祁韵儿在不远处舍不得上前。她看着许久未见的人,有些愣神,分明近在咫尺,她却不敢靠近,一回头,统领已然知趣地退下。

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走到他身边,弯下腰,目光仔细地描摹着他的眉眼,人都瘦了。

床榻的人应当还要睡很长时间,祁韵儿便先提着裙摆离开,统领一直在营帐附近候着,她找到他便问:

“此处可有安排粮草队伍的营帐?”

统领作揖:“夫人放心,一切已经安排好。”

“如今军中可有账房管事?”

闻言,统领缓缓摇头,他解释:“回夫人,原是有的,不过敌军夜袭,掌事受伤感染,走了。”

眼前的人将生死说得如此平淡,边关生死淡如水,祁韵儿这一刻才真真切切理解这句话。她眼中有片刻暗淡,她可怜那在动乱之中死去的人,那人只是个管账的,手无缚鸡之力,也决定不了自己的生死。

“人走了总是要有人在管账的,我做。”

“夫人……”统领讶异。

祁韵儿淡笑道:“我曾在京城算的一笔好帐,未出嫁时,尚书府的帐都由我来管,嫁到将军府后,就操持着将军府的账目。”

统领自然不好定夺,只能顺着祁韵儿的话,将送来的物资先发放,让祁韵儿等墨将军醒后再做下一步打算。原先她是有些犹豫,可军营不可一日无将,虽然打退敌军三十里,近来也算安详无事。她仍是想人醒来踏实些,毕竟此行,也是为了瞧他一眼。

入夜,西风凉。

营帐内,祁韵儿坐在床榻边候着。她方才遣退医官,听医官所言,近日来将军身受重伤,旧伤添新伤。确乎难熬,已有周余日未出营帐,但如今伤势已无大碍,叫祁韵儿放心。

不多时,她正替他掖被角,便听见一声闷哼。床榻上的人睁眼,眼前混沌不清时,瞥见人影,他近乎下意识桎梏住人的手腕,要动手。下一刻,貌美温良的面容清晰,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人,他那本该远在京城侯他的妻。

见她眉头紧皱在一起,他才恍然松手,而那纤细的手腕已经勒出红痕,恐怕是要生淤青了。

墨镜棋眼里先是雀跃:“韵儿,你怎么来了,可是我受伤,才让我在梦里见到你了,”他撑着身子做起来,靠在她肩上,“这些日子我累坏了,也想你想得厉害。”

“不是梦,将军,我来看你了。”

祁韵儿本稳定的情绪,在见他开口说话那刻隐隐触动,如今泪花泛泛。

她悄悄将那勒出红痕的手缩回衣袖,轻轻揉着,他垂眸瞥见,牵过她的手,到怀里仔仔细细地揉着勒红的位置,嘴里都是抱歉的话:

“都怪我,给夫人手腕都捏红了。”

祁韵儿摇头:“不打紧,将军好好歇息吧,晓得你有很多话想说,明日,明日我同你说。”

说罢,她起身便要离开营帐。

却被将军拉住衣袂,她回眸望着那被塞外边关西风,吹得瘦削的面容,心中钝痛,她的郎儿,当初她信誓旦旦要嫁的大将军。她曾随百姓看着戎马铁甲归来的大将军,仅仅是一面之缘,她便轰轰烈烈的在皇城内大殿中,说自己要嫁给将军。

虽说,她说不强求将军,只求将军能明了她心意,可如今细想,当初还真是冒失,可若不是那冒失,她又怎会嫁给他。

祁韵儿曾对父亲说,自己若要嫁便是要嫁给盖世英雄,绝非凡夫俗子,她说若不是盖世英雄,她宁愿此生一把算盘,了却余生。

这里远离京城,刀剑无眼,若此别,不知何时再相见。

“夫人不如在帐中留下,想来也有一年余未见夫人了, 韵儿,我想你。”

墨镜棋的目光殷切,那双漆黑眼瞳中藏匿是数不尽思念。

祁韵儿一顿,回握住他的手:“将军还是好生歇息,我在此恐怕会扰了将军休息。”

“今夜,就一夜。”

“待将军伤势痊愈,韵儿日日陪将军入睡。”

几次劫后余生,命这个字,便显得尤为沉重,将军如今像是摇摇欲坠的旗帜,而她是旗帜背靠的孤城。

其实仔细想来,或许她真的是他唯一的依靠了,墨将军的人生并非一帆风顺,回想起来,尽是坎坷。

他出生在边关,有一个姐姐,自幼在边关长大,在他们家,只许女子练剑,墨家剑诀传女不传男。起初他并不服气,可后来他发觉自己,真的没有练剑的慧根,便只好舍弃。

他八岁丧母,朝中追封他母亲为一品诰命。母亲早逝他几乎是阿姊带大的,所以,他很依赖阿姊。十四岁,跟随父亲领兵打仗,同年阿姊为躲避入宫的旨意,不顾家人阻挠,孤身一人离开墨家。从此,他便再也没见过他的阿姊,那个心怀自由的女人,远走他乡,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十五岁,他遇见随援军一同前来的太子——洛君吾。

两人相见恨晚,一见如故。在苍凉大漠中互诉衷肠,畅谈着要收复失地,一统江山的理想。

十六岁,大战报捷。可他的父亲却永远扎根在这片土地,他随圣旨班师回朝,骑着高头骏马,打马而过长安街,京城百姓无人不知,他乃陛下亲封的一品将军。

那日,下朝后,太后懿旨,他随太后跟前的嬷嬷来到慈宁宫。

太后瞧见他,他正欲行礼,太后便泪眼婆娑地走下凤座,将他扶起,嘴里呢喃着,声音有些哽咽:“像,真像啊……”

十六岁的墨镜棋意气风发,双眼中却是被杀伐折磨的疲惫,太后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他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有些愣神。他从未见过这位高居凤座的人,甚至十六岁,是他初次回京,这富丽堂皇的皇宫,看得他鼻子一酸。

“你同哀家是初次见面,可哀家同你母亲,倒是颇有渊源——梦儿啊,可怜的孩子,我都还没来得及等她回京,把她娘留给她的玉佩给她,就走了……”

太后下令赐座,他便坐在靠太后近的地方。

太后说:“你娘年幼时与长孙皇后交好,常来宫里走动,便时不时来瞧瞧哀家。那时的哀家,也不过是宫里的妃子……她是个顶好的孩子。”

宫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太后乃是当朝皇后的姑姑,当年太后初入宫,便封为四妃之下的昭仪,一时风光无限。京城有名的武将,墨家将军算一个,其次便是长孙家的将军。那时长孙一家有功名在身,又有女眷入宫为妃,讨圣心欢喜,无论前朝后宫,都有长孙家的渗透,让长孙家一时风头无量。

陛下便册封武侯,年幼的长孙皇后,乃是武侯嫡女。

而他母亲,是博文候嫡女,京中贵女,长孙皇后自幼习武,可他知道他娘自幼爱读书,两人是如何交好的?

是那时的武侯嫡女,救下了在御花园放纸鸢失足落水的博文候嫡女,玩忽职守的婢女和太监当场贬为庶人,丢出京城。

也是这场缘分让两人交好,她们陪彼此读书、习武,后来一个入主东宫为太子妃,一个嫁给京城最负盛名的武将。太子临危受命,在国之危难之际登基,接过前朝重担,那时已为皇后的姑娘,毫不犹豫地请旨挂帅出征。

后来,长孙皇后保住了边关近十年的安宁,尚能让瑜擎韬光养晦,可架不住敌军再犯。那时尚且年轻膝下未有子嗣的墨家夫妇,主动请缨前往边疆,以待便是十余年,还双双以性命镇守边关,墨镜棋自小受的教育便是——墨家之辈,没有孬种。

太后一点点将那些墨镜棋从不知晓的故事,讲给他听。

“这些事儿,梦儿肯定不会同你讲,她是个藏得住事儿的,哀家只是想告诉你,你的母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儿……”

说罢,太后拿手帕拭去眼角泪花。

“来人,去将哀家留着的梦儿的玉佩拿出来。”

宫使将玉佩呈上来,太后取下,朝他招手,他走上前,太后将温凉的玉佩放入他掌心。

“孩子,这玉佩乃是你娘离京前,留给哀家的,如今哀家把这个玉佩给你,你可要好好保留着。”

他嗫嚅地说:“好。”

那夜,墨镜棋做了个漫长的梦,他梦见自己年幼时所发生的事,再醒来,他又回到边关,祁韵儿从营帐外入内,他有些恍然……

这场仗,最终打了整整八年才寥寥收场,他守住了边关,镇守住了他的国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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