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两相遇神妖共明月,三献宝郎逊探洄炀

两相遇神妖共明月,三献宝郎逊探洄炀

沈怀逸睁开眼,望着顶上的房梁。

他睡不着了。

化名鬼蜮跟着段叔奎南征北战,那都是后话了。

他打听过白暮雪的情况,她过得并不好。

边境暴乱,洹灵的公冶成趁火打劫,若非仙尊一力镇压,让妖军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白暮雪没想到放走他会酿成大祸,按律本该处死。仙尊为之转圜,加上战神夫妇为上梧鞠躬尽瘁,群仙商议后,将死刑改为雷刑,贬神籍为奴籍。

白暮雪安稳的人生就此改变,而罪魁祸首现在就在她的身边。

一开始,他确实无地自容,无颜面对白暮雪。该怎么面对?

她修炼无望,又没有家族可以依靠,一句对不起可以轻飘飘带过吗?说她父亲留下的马做了他的替死鬼?说他杀人如麻,手下亡魂无数?

也许是杀的人太多了,他的心渐渐变得和表情一样麻木。

听闻神女出使各洲,段景明心里已经掀不起任何波澜了。

一个若干年前救过他的人,罢了。

要他肝脑涂地以报吗,要他像画本上以身相许吗?

跟丧尽天良的人讲知恩图报,笑话!

若不是因洛神花,他不会和白暮雪再有交集。

沈怀逸出了门,庭院宽阔,中间一方鱼池在月光下微波荡漾。

清浅鱼池上横着一条九曲桥,他坐在石栏上望着水中的倒影。没戴面具,男人俊秀的脸倒影在水中。

小时候和现在有多大差别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没怎么关注自己的相貌。可能是当时脸太脏了,再见面白暮雪根本没认出他来。

准备好的说辞,什么碰巧长得像啊他有个孪生兄弟啊,完全没派上用场。

沈怀逸将修长的手伸进水里,搅乱倒影,涟漪闪着细碎的浮光。

烦。

有些事情,经年累月反而记得更清晰了。她说没有人生来便是错,还说会有人爱他。

小家伙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头头是道,那个人在哪里呢?

水面恢复平静,倒影中多了清丽脱俗的脸庞,一袭白衣的人儿透过水面和他对视。

很神奇,明明熟悉白暮雪的容颜,时不时还是会被她美得惊心。

“怀逸,夜深了怎么还没睡?”她坐到另一处石栏上。

“睡不着。”沈怀逸脱下外衫给她披上,“更深露重,小心着凉。神女去看罗上仙了?”

“她刚睡着。”白暮雪拢了拢暖烘烘的外衣,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

给罗菡喂安神药她还不喝,非要白暮雪将准备的考题念给她听。她按顺序,先念了自己写的,后面是黎储和其他药仙的稿子。

罗菡的评语是:“前面的勉强还行,后面写的什么狗屁玩意儿,黎储,是不是有你的份?”

老太太骂人的时候病态稍褪,黎储低着头偷偷抹泪。能让师父有点活力,挨骂也是值得的。

罗菡今晚的状态比之前好,白暮雪稍稍松了口气。

“神女于医理上投入了诸多心血,有此恒心毅力,何事不成?”

他暗戳戳地试探白暮雪对当年之事的态度,“若是灵根未毁,神女的出路会更多。听闻当初是因为一个妖族少年……”

白暮雪神色平静,“当年之事,不提也罢。”

沈怀逸可太想提了。“那个妖族人害得神女灵根受损,自己逃走也不来报答神女,真是忘恩负义。”

“世事浮沉,身不由己。神妖殊途,再难相见。他能好好活下去,也不枉我将寒星赠给他。”

他说道:“寒星是?”

“一匹马的名字。”白暮雪摸着腰间的镂雕梅花佩,“除了这个,那是我爹留给我为数不多的念想。”

沈怀逸想起白马涣散的瞳孔。

“神女,你恨他吗?”

“不恨。”她看着池中,红白两尾锦鲤在浮萍间嬉闹。“谁也无法预料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他的眼神没有骗人,至少没对我撒谎。人因自己的身世而死,何其无辜。再来一次,我还会救他。”

白暮雪语气平静,却有自己的决绝。

沈怀逸说道:“如果知道那个人活下去会给其他人带来伤害,尸横遍野血流漂橹,神女还会救他吗?”

沈怀逸低眉巴巴地等着答案,像等着主人投喂的小狗。

白暮雪有些不解:“怀逸,你怎么了?”

沈怀逸意识到自己失态,收敛神色道:“我只是有些好奇,同族人中还有这么丧尽天良的。”

她认真思考了一会,说道:“如果可以重来,我能做抉择,他也能。说不定他会放下屠刀,做一个,无愧于心的人。”

他注意到白暮雪用的词,“无愧于心?为什么不是好人?”

“好人这个词太大,难以界定什么样的人算好人。无愧于心,心是绳墨,人便能知道自己做的如何了。”她安安静静,像尊菩萨,回忆往事眼里含着悲悯,无怨无恨。

沈怀逸悬着的心放下了,又缓缓坠落,不知道坠到何处。他情愿白暮雪恨自己,那样的话他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如果他没有出现,白暮雪会像崔亦欢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大,不用饱经风霜,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少年老成。

见证过那么多生生死死,她在某些事情上依旧天真。

神女设想那个妖族少年还有心。可笑的是,为了活命,他的良心早就被自己吃掉了,只有一颗黑心,吞天噬地,欲壑难填。

与她相同,再做一次选择,他依旧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他走过的每一条路,都不后悔。

只是对上那样干净的眼神,他的心有些拧在一块了。

所做的一切——无愧于心,有愧于你。

他顺着白暮雪的目光,一同看向幽远的夜空。明月将圆,一如初见模样。

内宫中,副将左承安自洱沧归来。他回禀江兰亭:“将军,属下登门时恰逢令狐家主新丧。死侍皆效忠于家主,除了令狐侲,其余人最多只能看到死侍的画像。”

江兰亭拿着令狐氏记录在册的画像,笔墨丹青勾绘出顽劣的笑,沈怀逸眼神戏谑地看着他。

“令狐侲死得这么巧,画像被人换了也未可知。”江兰亭放下画像。

死无对证,直觉告诉他,沈怀逸绝非善类。他在白暮雪身边待一日,江兰亭就一日无法安心。

他将画按在桌上,“沈怀逸,藏好你的尾巴。”

下厝洄炀,无极宫。

须弥殿外,流烁泽主郎逊跪在丹墀之下,身后一顶红轿遮住美人的无限春光。

郎逊道:“流烁得美姬一名,敬献王上。”

隔这帷幕,坐榻上那人朝尤辛低语,他得令,快步走到殿外,对下面的郎逊道:“郎泽主衷心可嘉,赐渎山玉海一座,角形玉杯两对。”

“谢王上圣恩。”郎逊双手接过赏赐。

离了须弥殿,郎逊看着随从一路捧着的玉器就来气。

鬼蜮入主洄炀后,不久便称病,由徐敬松摄政。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几次觐见献宝,鬼蜮都不露面。

郎逊张手拿起玉杯,恨不得砸个稀碎。

随从劝道:“泽主不可,这里人多眼杂,被发现就糟了。”

郎逊怒目圆睁,“我还怕那鬼蜮小儿不成?”说着把玉杯放回去。

战场上鬼蜮所向披靡,止战后反而得心疾,病倒了。

郎逊为刺探是否属实,数月前献过太上雪莲酒,安插在无极宫内的细作回报,鬼蜮饮酒一口,未咽而吐,袍染酒污。

郎逊不免诧异,鬼蜮千杯不醉,身体亏空到如此程度,一口酒都咽不下去。

他在演戏也说不定。

隔了一月,郎逊又献了一柄闼婆惊魂戟,重一百三十二斤。听闻鬼蜮舞戟不成,胳膊反倒脱臼了。

郎逊还是不放心,此次进献的美姬是他的眼线。一个大活人日夜盯着,鬼蜮就算再能装,也总会露出马脚。

他想到此处心情稍微舒畅了些。“章琒何在?”

随从道:“章大人在宫外候着呢。”

寝殿那一侧,尤辛带美姬下去安置。

宫婢合上房门,“鬼蜮”活动四肢,他佝偻了一天,快成虾米了。“再演下去,我改行做戏子好了。顾大人下次听戏不用去如意楼,我直接唱给他听得了。”

窗户从外头掀开,蒙着面纱的红衣美姬翻身跳进寝殿内。

“鬼蜮”忙定住身形,低沉道:“孤未宣召,你入殿意欲何为?”

“王上~”美姬款款行礼,不等他说平身,扭着纤细的腰缠上来。

他哪里遇到过这阵仗,脸“蹭”一下红到脖子根,“放,放肆!快松手!”

美姬蹙眉,“你不是段景明。”他平时一个眼神,她便不敢靠近了。

一个扫堂腿,假鬼蜮仰倒在地上。她的膝盖抵在他的胸膛上,涂着丹蔻的手去揉他的脸,扒到脸侧的一条细缝,是人皮面具。

好生猛的女子,假鬼蜮敌不过,挣扎中扯下了她的面纱。

尤辛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份场景。“潇烆郡主,您怎么在这儿?”

秋成文的人皮面具被霍从梦硬生生撕下,疼的撕牙咧嘴。

“都是自己人。”尤辛分开他俩。

秋成文道:“那真正的眼线在哪儿?”

霍从梦带他们找到了捆成粽子的美姬,要是让郎逊发现端倪,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就白费了。

她两手一摊,“段景明连我都拦,我只能出此下策了。”

为今之计,只好让她继续扮演郎逊的眼线了。

霍从梦道:“不就是让郎逊放松警惕嘛,下次接头的时候我就说王上厌女。”

尤辛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说不上来。

秋成文道:“厌女和病重没关系。”

霍从梦灵光乍现,“要不然,我说他不举?”

巨灵湖畔,杨柳树下。

老者鹤骨松姿,形貌苍古。他静坐抚琴,一曲《云水禅音》未毕,并未抬眼看来者。

琴音深沉内敛,如流水潺潺,山寺钟鸣。

郎逊通过侍郎章琒得知徐敬松的踪迹,特来拜谒。“许久不见,太师身子骨仍旧硬朗。”

太师手上不停,开口请郎逊落座。童子为其斟茶。“郎泽主往返于洄炀流烁,细叶寿眉正好可以洗尘定心。”

郎逊道:“如今王上病重,下厝的重担全压在太师身上,您可要注意身体啊。”

他一挥手,仆从呈上各类千金难买的进补药材。

洄炀不少官员是他的人,不过那些人合起来也抵不过一个徐敬松。若能联合太师,拿下洄炀指日可待。

恰逢一曲终了,太师的手搭在琴弦上,“郎泽主何出此言?王上偶染小病,老夫暂领朝纲而已。这些礼太重,老夫吃不下,郎泽主还是自己留用吧。”

他无意与郎逊合谋。

郎逊也不跟他客气了,起身道:“太师不收也罢,细叶寿眉苦涩,不如泡点决明子清肝明目。”

擦亮眼睛看一看,下厝究竟是谁的天下。

郎逊甩袖而去,顾不言前来送书简,退至道路旁避让。“郎泽主。”

对方愤愤离开,一个眼神也没给他。

顾不言将书简呈给太师,上面记录着为鬼蜮卜得的卦象。

上兑下艮,内悦外止,艮卦主爻九三,兑卦主爻上六。

见所悦而能止受,艮兑当位,刚下柔上,当位而应则为正缘。

太师道:“王上年少践祚,后宫虚空,是该纳妃了。”

顾不言早有疑虑,“下厝初定,那事紧要,却值得王上只身涉险吗?”

太师伸手抹弦,琴音再起,“此事,非王上不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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