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白日身教弟子规,夜深忽梦少年事
崔亦欢大笑出声,毫无大家闺秀的仪态。
太可笑了,她实在憋不住。
众所周知,白暮雪仙根尽毁。一招制敌?她居然狂妄到这种程度。
“小姐。”言心心里没底,扯住白暮雪的衣袖。
白暮雪拍拍她的手背,笑道:“没事。”
她绕着女弟子们踱步,倒似只身一人把她们全包围了。
崔亦欢不懂她要搞什么明堂,拔剑道:“放马过来。”
其他弟子只不过见过白暮雪一两面,刚知道她精通医理,到底有些发怵。她们随着白暮雪的视线转动身子,尽量不漏出命门和要穴。
白暮雪绕着她们走了一圈又一圈,并无其他动作。
崔亦欢由原先的紧张疑惑慢慢变成烦躁,她好像被耍了。“你除了虚张声势还会什么?”
“我还会……”她停下脚步与众人对峙,突然上前一步。
“嚯”的一声,众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哀叫连连。或捂住背后,或按着手腕,护住的地方各不相同。
崔亦欢压在奚乐萱肚子上,这下她不止脖子疼的要命,小腹也疼。
崔亦欢道:“白暮雪,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洱沧不会放过你的!”
言心震惊的说不出话。小姐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白暮雪走到崔亦欢跟前,缓缓蹲下身子。“医者,可制/治人于无形。”
崔亦欢头疼欲裂,眼神依旧狠厉,她咬牙道:“我爹会收拾你的!”
“真好。”白暮雪由衷地感叹。
崔亦欢千娇百宠长大,在外头吃瘪,还可以回家找亲人诉苦,商量怎么讨回场子。
白暮雪,已经没有亲人了。
崔亦欢以为她在挑衅,“你等着!”
白暮雪莞尔一笑:“我等着。”手点在她的眉心,又按了头上几处大穴。
崔亦欢顿觉神清气爽,脑子里的杂乱情绪一扫而尽,整个人都轻盈起来。
白暮雪道:“崔小姐平常易动怒吧。怒则伤肝,气机运行不畅,老了容易头疼。”
她又在奚乐萱腹上点了几下,扶她坐起。“奚小姐习冰系法术,积年累月寒邪入体,痛处游走,难以根除。”
杜璇见她靠近,不屑地将脸撇到一边。她不知白暮雪怎么做到的,三两下化解了她周身的疼痛。“杜小姐幼时挑食,又过早辟谷,气血虚弱,需要慢慢调养。”
崔亦欢有几分惶惑。白暮雪不是在伤人,而是在医人,她是怎么做到的?
白暮雪三两下化解了晁玥的疼痛。她抚着胸口,不知所措地看着神女。
白暮雪道:“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晁小姐性情内敛,外物动心扰性,气结病生。外物本无喜怒,关键在于人如何看待,如何处理,晁小姐无需太为难自己。”
晁玥低下头不敢看她,吸了吸鼻子。
白暮雪给余下的女弟子们疏通穴位,众人毫发无损,体质反而更好了。
崔亦欢问道:“白暮雪,你到底对我们做了什么?”
白暮雪从袖子拎出一个青玉瓶,“正一护脉散,我刚研制完不久。此药无色无味,着于人身,遇灵力可迅速融入人体,将体内最严重的疾病以十倍之力诱发,继而化解。原打算用在战场上,如今是各位先享用了。”
她口出狂言吓唬众人,女弟子们如临大敌,以为要械斗,没人注意空中微不可见的药粉。她突然往前一步,惊得众人齐齐以灵力护体,正一护脉散发作,无一幸免全部中招。
白暮雪道:“你们参加仙试,有的人是走过场,仙试结束返乡了事,有的人是想凭着真才实学做武将当文官,少有人愿意留在百药宫任职。对于多数人而言,药考成绩高低与否并不重要。
而药考,不是纸上守旧不变的三两句话,也不是自恃懂药性借机伤人。”
奚乐萱看了一眼自己端着的硫磺石,忙用其他药材遮起来。是崔亦欢让她吓唬白暮雪,不是她自己想扔的。
“陌生事物,皆需敬畏。术业有专攻,你们不必像我这般深耕药学,在学宫待了这么多年,药考的宗旨至少要懂。知药理以破蒙昧,习丹术以进修为,学诊疾以救众苦。希望诸位来这一趟,有所收获。”
那些原本就不站队的弟子们面面相窥,其中一名女弟子率先行礼,朗声道:“弟子受教。”
仙尊定下规矩,在天宫,不论年龄如何大小,先得道者为后得道者之尊长。
他们在白暮雪面前自称弟子,不为过。
更多的弟子们弯腰齐声道:“弟子受教。”
崔亦欢气急败坏,她连连点头,“好,白暮雪。是我小看你了。”
她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晁玥这才敢行礼,奚乐萱也跟着一拜。
杜璇虽不愿,但众人都行礼了,她的家世不如崔亦欢显赫,独自一人对神女无礼,这罪名她可吃不消。
杜璇也敷衍地行了一礼。矮身的一瞬,露出远处站着的人影。
沈怀逸朝白暮雪灿烂一笑。不愧是她,一个人也能搞定。
众人散去。
沈怀逸负手,逆着人流走到她面前,从背后拿出一捧鲜花,“崔亦欢又找神女麻烦了,哦不,是老师。老师好威风。”
“别拿我打趣了。”白暮雪收下礼物。
花束中没有残花败叶,每一朵都很完整,采花者显然花了不少心思。
淡淡清香让她心情好了不少。“崔亦欢是来助我一臂之力的。”
有这招杀鸡儆猴,接下来筹办药考会顺利很多。
言心对白暮雪的崇拜之情直线高涨,“小姐真是太厉害了!”
白暮雪摸了摸她的头。“言心很勇敢。”
沈怀逸道:“无尽芳菲风景怡人,等神女闲下来了我们一同去看看吧。”
她应下:“好。”心里有了期待,疲惫的身子仿佛有根线吊着,状态好了不少。
白暮雪心细如尘,指着他的衣摆,“怀逸,你的衣服脏了。”
玄色外衫上有两点鲜红。
沈怀逸暗道不好,那是他杀人时候溅上去的。回来前检查过一遍,漏了这两个绿豆大的污点,没想到被白暮雪发现了。
他面上神色如常,“是赪桐的花汁,采花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
白暮雪没有起疑,此事就被他这么圆过去了。晚饭后散步,白暮雪单独拉他出去,商讨关于罗明堂的事。
沈怀逸道:“罗明堂在地界,回不了本家,踪迹不定,找起来费些功夫。先让半山将军派人打听打听,实在不行,仙试过后,我们出天城找一趟吧。”
白暮雪犯了难,“我的舞还没练好……我抓紧些吧。”
他心里有了数,洛神花的觉醒程度已经达到仙尊的预期了。神界创世祭他了解不多,还得查一查。
隔着花圃,两个宫人聊的正起劲。
“听说了吗,云风行刚卸下的妖兽破了笼子,咬死了好多人。”
“是啊,血流了一地,到现在还没打扫完呢……”
白暮雪变了脸色,转头看向沈怀逸。“怀逸。”
他神色微敛。白暮雪怀疑到他身上了?
她目露担忧,“你没受伤吧?”
“没有。”沈怀逸暗暗松了口气,面上无辜,“我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没想到出了这么可怖的事。”
放走妖兽,引发动乱。他今日做的事和年少时何其相像。
白暮雪神情放松的那一刻,他的心揪起来了。
是愧疚吗?
竟然会感到愧疚?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神女为他担心,殊不知他从头到尾都在骗她。真走到了和神界鱼死网破的那一步,他该如何面对白暮雪呢?
沈怀逸自认为成事不论计谋,明面强攻也好,暗地使用诡计也罢,只要结果是他想要的,其余都不重要。
不错,白暮雪幼时是救过他,还因他灵根毁损,但那又如何?他向来狼心狗肺,利用起白暮雪来照样毫不犹豫。
一路来示弱讨好,为她着想,不过是想取得她的信任,借机起事罢了。
夜深躺在床上,他又做梦了。
彼时段景明还年幼,风尘仆仆负伤而来,两个衙役就制得他跪俯于地。
他执拗地重复一句话:“我要见仙尊。”
杜寻雁捂着鼻子道:“把他关起来,我们启程后再与下厝做交易。”
汜渊洲主晁栋躬身相送,“臣遵命。”
他看着凤车摇摇晃晃离开,喊道:“我要见仙尊!”
一团霉湿的布塞进了他的嘴里,少年的嘶吼咽进了肚子。
衙役盯着他,“这就是段仲云的儿子?”
为避免走漏风声,他被扔进单独的偏院,如同待宰的羔羊一样,手脚皆缚绳索。
段仲云逼死战神之妻,又害的战神染上咳血之症英年早逝。汜渊的人恨不得将段仲云生吞活剥,敌人的儿子落到手上还能不拿他撒撒气?
囚犯一日一餐,他们已经四天没给段景明放饭了。
一个妖族少年而已,掀不起什么风浪。他们松懈了,到最后只有一名狱卒来送饭。
狱卒见他躺着一动不动,拾起一块石子砸到他身上。“喂。”
少年依旧背对着他,毫无反应。
狱卒怕他真死了,上前用脚尖把他翻过来。狱卒俯身去检查,未料到段景明用头狠狠撞过来。
他用尽了全力,那狱卒被带得往后倒,正好撞到柜子一角,昏死过去。
沈怀逸用牙将他的佩刀叼出刀鞘,割断手脚上的绳索,反将狱卒塞住嘴,捆起来用被子裹好。
他翻墙夺路而逃,因不熟悉地形好几回差点被人撞见。东躲西藏好一阵,天黑了才摸到城郭。
夜色渐浓,四下无人。远处一座孤坟立在黄沙之中,肃穆而寂静。
他太久没进食,精神又高度紧绷,周围的环境安全了些,虚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眼皮也越来越重。
段景明躲进灌木丛中,昏睡了过去。
他没看见坟的另一侧,有位少女对着石碑站了很久很久。
栓在树下的白马晃着尾巴,赶走缠上来的蚊子。那是白元沚坐骑产下的小马驹,是他送给女儿的礼物。
地下埋着她的父母,笑着抱过她的人,和她讲睡前故事的人,只剩下了冰冷的尸骨。
战神夫人为上梧捐躯,汜渊百姓请愿将她葬在汜渊。她还记得父亲为难的眼神,后来又释怀地笑了。
白暮雪现在有些明白了,爹知道分离是短暂的,他终有一天会和娘团聚,永远不分开。
战神陨落,仙尊仙后陪着白暮雪,自天宫护送战神遗体与夫人合葬。
他们为了上梧,为了汜渊,倾尽所有,乃至付出生命,最终留在了这片热爱的土地上。
她摸着石碑上冰凉的名字,眼里满是不舍,“爹,娘,接下来的路我要一个人走了。”
数丈外的树丛传来异响。
段景明睡的并不安慰,他的理智警告他危险还未解除,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猛然睁开眼。
脚步声愈来愈近。
只有一个人,他可以搞定。待那人过来,扑上去咬住他的咽喉,一击致命。
一双玉手拨开杂乱的枝叶,月光倾斜进来,照亮他污秽斑驳的脸。
粉雕玉琢的少女一袭素白孝衣,水汪汪的大眼还泛着红,活像一只兔子。
她问道:“你怎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