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昔日庭前对答,今朝病榻叙话

太常宫负责举办仙试,楼文君任宫丞一职,负责各类消息的上传下达。

白暮雪看了楼文君带来的文书,指明让她当任药考的主考官。

能进入天宫接受教化的大多为名门子嗣或幼时成名的神童。不少沧海遗珠出身草野,身份不高但能力出众。

天宫每五百年会举办一次仙试,分为文考、武考、术考、药考,遴选来自上梧各地的人才,是难得一遇的机会。

她又看了眼印章,“仙尊怎么会让我来主持药考,往年不都是百药宫的罗上仙负责的吗?”

楼文君说道:“罗上仙前阵子下渝漳采药,为救流民元气大伤。正是她老人家极力推荐神女您,仙尊才应下的。”

“她受伤了?”白暮雪站起。“怎么不跟我说?”

白暮雪回天宫以后,为探望罗上仙还有编书等事,去过百药宫四五回,人之前还好好的。

楼文君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罗上仙病重是近两日的事,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

白暮雪收了文书,送走楼文君,匆匆往百药宫去。

走到疏影轩外,白暮雪脚下一空,幸好沈怀逸扶住,没有摔倒。

她喃喃道:“怎么就伤着了呢?她这个年纪,不能受伤。”

他头一次从白暮雪的眼睛中看出恐惧,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沈怀逸道:“她对于神女来说很重要吗?”

“很重要。”白暮雪抬头,莹莹泪光在眼里流转。

白暮雪幼时放走逃犯铸下大错,受了三十道雷刑,被贬为奴。仙尊无可转圜,只能将服役的地方划在天宫,给了她挑选去处的选择。

冰冷潮湿的牢房里,仙尊蹲在她的面前,展开名册。

白暮雪曾看着父亲咳血而亡,想救自己在乎的人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忘不掉。

刚受完雷刑,她手上无力,颤抖的指尖落在百药宫上,决定了接下来数百年在何处度过。

百药宫里医者炼丹师云集,罗菡作为百医之首,历经六万五千年,是上梧资历最深的上仙。

她曾言:“医术如剑,一刃能活死人肉白骨。另一刃能杀人于无形。利弊如何,全在执剑之人。”

白暮雪想成为像她那样的人。

她盼望着见罗菡一面,不过身份之差太大,即使同处在百药宫,也难见上一面。身为身份低微的罪奴,她只能做一些辛苦费劲的粗活。

靠着平日里省吃俭用,她攒了些灵石去换内门弟子的药经。这书对于他们而言是烂大街的入门读物,对于白暮雪而言却难能可贵至极。

她裁开旧衣,取下布料裹着书,晚上睡觉时偷偷跑到花园无人的地方翻看。

药经不禁翻,最终一点点烂了。好在她已熟记于心,能倒背如流。

“黄岑,根苦,无毒,得柴胡,退寒热;得桑白皮,泻肺火……”

“谁半夜在此喧嚷?”满头华发的老者从幽暗处转出。她独自一人漫游冥思,不曾想遇见个清瘦的小姑娘。

她指了指一旁盛放的木槿花,“你可知木槿花能入药?”

白暮雪不知突然冒出的这个人是谁,依言答道:“性味甘苦、凉,清热、凉血、利湿,可治痢疾。”

那人又问了她几个问题,粗浅的她都能答上,稍微深些的她就不懂了。

她问了白暮雪的名字,没有再讲什么便走了。

白暮雪过了些时日被调到配药房,负责研磨药材。后来才知道,那晚她遇到的人是上仙罗菡。

身旁的药师偶尔讲解药理,白暮雪用毛笔偷偷记在衣衫上,晚上回去搬到纸上整理成册,浆洗好衣服接着穿。

衣裳由明黄变为绀青时,她再次见到了罗菡。

罗菡问道:“小丫头,你还在半夜扰人清净吗?”

“不会的,我现在默读。”

她不明白罗菡为什么会笑。

白暮雪将所学的药理说了一通,又从自己会的药方中挑了几个背给罗菡听。

“皮毛而已。”罗菡摇头,负手离开了。

她让罗上仙失望了。

白暮雪晚上蒙在被子里哭了好久,第二天起早,脑子都是懵的。

共事的药师反而朝她道贺,她被派去听学堂扫洒院落了。

那些仙门子弟从不正眼看她,她跟罗菡行礼打招呼,偶尔能得到她“嗯”一声的回应。

白暮雪在课前把学堂后的落叶扫干净,罗菡开讲时她便在近处收拾。

上仙一贯严肃苛刻,学子们私下如何嚣张跋扈,在她面前都如同小鸡般缩头缩脑。

她课前问道:“若人濒死,何方可医?”

这日她没按套路出牌,问的不是近日学的药理。问题太过宽泛,学子们俱不敢言,生怕答错了挨戒尺。

她点了窗外拿着扫帚的白暮雪,说道:“你来回答。”

白暮雪道:“若为刀剑重伤,血流不止者,急以火烧烙其疮,以痛止为度。继以人参、黄芪大补气血,乳香、没药、血竭亦能活血定痛,生肌敛疮。”

屋内的学子们终于正眼看她。

白暮雪有些紧张,眼睛盯着扫帚集中注意力。

“若溺水濒死,须尽快通畅气道,开窍醒神,气从眼开,保暖回阳。

若寿尽濒死,阳气暴脱,脉微欲绝,用炮附子二两,人参六两,以水煎服,可益气回阳。不过人参附子汤虽可强留两日光景,于患者却十分痛苦,用此方需谨慎。”

罗菡的戒尺在手中轻拍了两下,她环视屋内的学子,“连一个扫地的都比你们答的好。”

她不常向白暮雪提问,偶尔诊脉针灸叫她来做示范。有一回将白暮雪扎的狠了,虽然算不算多疼,但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银针,着实可怖,吓得一旁的女弟子连连后退。

罗菡也有些于心不忍,卷起袖子伸出手:“到你了,我方才的手法你记住了吗?”

“我吗?”白暮雪难以置信,她居然要一个没正经学过医的小丫头给她施针。

“嗯。”罗菡点头,冰冷的语调中似乎夹杂了一丝鼓励。

在不同穴位上施针,脉搏也会有不同反应。罗菡让她接着把脉:“你看我脉象如何?”

一切晃若隔世,好似发生在昨天。

灯影重重,屋内门窗久闭,晦气不散。

白暮雪的指尖搭在干枯的手腕上,床上的老者气若游丝,浑浊的瞳孔没有光泽,“你看我脉象如何?”

邪盛正衰,三阴寒极,亡阳于外,神气涣散。

是为死脉。

已经无力回天了,她们都心知肚明。

白暮雪握着她的手,眼泪顺着脸颊静静淌下,“您不叫我来陪您,反倒支我去主持药考。”

“陪我作甚?你在我身边我能多活几日?”罗菡说话一贯难听。

白暮雪问侍立在侧的黎储,“渝漳流民怎么觅得上仙踪迹的,还能跪求到她老人家跟前?”

黎储道:“我们下凡采药从不声张,也不知那些流民哪里冒出来的。”

他也是悔恨不已,当初就该拦住师父。

罗菡是上梧活得最久的老神仙,疫病难除,她为了净化渝漳一带的瘴气伤了元神,此劫难渡。

白暮雪道:“我不信有如此巧合之事……”

罗菡看得清,淡然道:“好了,生死有命。我本就到了该死的时候,早一日死晚一日死有何区别,还能多救些人,何乐而不为?”

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任性。

白暮雪道:“什么该死不该死,您为上梧殚精竭虑一辈子,与天同寿也不为过,属于您的每一天都该不少。”

罗菡忍不住发笑,“这是神女该说的话吗?我老了,无法再为上梧做什么,死了也没关系。”

“有关系。”白暮雪的泪水再次盈满眼眶,“有人会难过。”

罗菡抬手擦掉她溢出的泪,“人皆有一死,不必伤怀。你是我最……”

严格意义来说,罗菡不是百暮雪的师父。她以罪奴之身入百药宫,罗菡没办法收她做徒弟,明里暗里指点一下已是极限。后来白暮雪入选随侍,成了神女,她们的交集也就越来越少了。

罗菡借着道:“仙试在即,由你来主持药考我才放心,黎储半吊子功夫,你多带带他。”

储黎惭愧地低下了头,他算是医仙中的佼佼者了,但罗菡还是不满意。

白暮雪低头眨掉眼泪,平复情绪,笑着应道:“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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