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遇袭
乌云蔽月,连廊的灯火通明,行宫倒不至于叫漆黑吞没了。
沈怀逸拢了拢上衣,遮住伤口。为了骗过白暮雪,外伤中毒真的不能再真。
臣子们哪敢伤妖王分毫,沈怀逸可是实打实对自己下了狠手。
夜间露重,卫兵的盔甲上凝了水汽。沈怀逸如入无人之境,施施然从两列卫兵之间穿过。金乌一族的幻术已登化境。
天地微尘里,众生皆虚无。沈怀逸可令众人入幻境,也可自己化身幻境,使人难以察觉。
他能轻而易举地潜入莲花池,也能轻而易举地进入洱沧洲崔氏的赤台宫。
一众美姬乐师从偏殿涌出,殿内顿时安静了许多。
沈怀逸揭开瓦片,屋内的年轻男子正在通过凌虚镜与人交谈。
“亦欢,你未免太看得起白暮雪了。”崔正衍醉酒未醒,揉着额头舒缓。
凌虚镜另一侧传来娇滴滴的女声,“自打白暮雪入了洱沧,兰亭哥哥便一直念叨着要去接她,我能不介意嘛!”
崔正衍的头更疼了,“只要白暮雪当一天神女,她和江兰亭就没可能。有整个洱沧洲做你的后盾,区区一个白家孤女你怕什么?那小子上赶着来娶你还差不多,不用这么草木皆兵。你何必这时候取她性命?惹一身腥不说,要是东窗事发,我们摘不干净。”
“我不管。”愤怒使崔亦欢的声音更尖了,“我要白暮雪从兰亭哥哥的世界里完全消失,我要她死!”
沈怀逸只觉得好笑,小儿女为爱争风吃醋,不惜痛下杀手,有意思。
和尤辛呈上来的情报如出一辙,崔家大小姐痴恋天尊之子,为情甘愿入上梧天宫修炼,几百年时间的陪伴都没能打动江兰亭,白暮雪一回来她便急了。
像白暮雪这样的女子,清冷的像云雾缭绕的雪山,又柔弱得叫人心生怜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配不上的自惭形秽,远远躲开;配得上的心弦悸动,默默守护或是奋力一争都是有可能的。
沈怀逸忍不住发笑,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檀香袅袅,宫人匆忙的脚步扰乱白烟,往屋里捎来几分清晨的寒气。
白暮雪描完眉,点了些胭脂在唇上。白皙的脸色多了一抹浓色。美人的脸淡妆浓抹总相宜,素面清雅,浓妆庄重。
言心替忍不住笑道:“小姐平日不施粉黛,其实这样也很好看。”
白暮雪只觉得麻烦,之前一行人风餐饮露,哪有功夫捯饬这些,习惯了素面朝天的生活,如今折腾了这么久还真有些不适应。上一次接受加持还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几位宫人为她更衣,每人各司其职,披衣挽发系带,有条不紊,等穿戴整齐,距离陆汀来接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白暮雪只留了言心喝茶。茶盏送到嘴边才想起来会弄花口脂,如今是连茶都喝不了了。
窗外那高大的声音一晃而过,躲到一旁,避开了白暮雪的视线。
她问道:“谁在那里?”
沈怀逸犹豫再三,还是露了脸。
言心急地跳脚,又不好声张,压低嗓门:“你不在房里好好待着,跑出来干嘛!”
沈怀逸看了一眼白暮雪,低下头,不无理亏,“我有事与神女相商。”
白暮雪应下:“进来吧。”
他也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的存在,右手按在窗棂上,飞身翻进屋。
玄鸦一族的恢复力比她预想的好很多,顶多再过两日,沈怀逸就可痊愈了。
沈怀逸欲言又止,眼神抓地,“我想单独和神女说。”
言心挽住白暮雪的手,她才不要出去。妖怪向来诡计多端,她要留下来保护小姐。况且她和小姐情同姐妹,有什么话是她不能听的?
“言心你先出去吧。”
没想到白暮雪同意了。
言心瞪了一眼沈怀逸,“你!”不行,不能当着小姐的面骂人,转而去摇她的手臂。“小姐~”
白暮雪无奈笑道:“你去把门我才放心,要是陆汀进来看到就不好了。”
言心咬牙应下,走之前不忘白沈怀逸一眼,直觉告诉她这人很麻烦,为了小姐的利益她可以再忍他几天。
沈怀逸看着她的脖颈,剑眉微蹙。今日的华服衣领稍低一些,纤细的脖颈露出一道未愈的割伤。
那利器再往左一点,就会割到经脉。
意识到白暮雪的目光,他闪电般的地挪开了眼,赫然道:“失礼。”
“小伤罢了。我之前的护卫便是为了护我丢了性命。”
两百年了,她的侍卫换了好几批,有受不了路途艰辛自行请辞的,也有为护她安慰因公殉职的。最近的一位姜先生可谓尽职尽责,一路上任劳任怨不说,入洱沧之前遇到刺客,他舍命替白暮雪挡了一剑……
鲜血喷在脸上,腥红而温热。
白暮雪压下眼泪。
医者见惯生死,却无法超脱。
又一个人为她而死。
“不提了。”她苦笑着示意沈怀逸坐下,“你的伤大好了,过几日便可……”
不待白暮雪说完,沈怀逸单膝跪地。他低眉却无奴颜之态,反倒让人觉得受了不当受之礼。
沈怀逸说道:“神女对怀逸有救命之恩,怀逸无以为报,唯有一身蛮力可护您周全,还请神女不要赶我走。”
白暮雪没想到他要当自己的侍卫,“我身边危机四伏,你留下不妥。”
沈怀逸苦笑道:“父母皆亡,何以为家。我已经无处可去了。令狐一族将我培养成死士,除了打打杀杀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白暮雪有些动容,以他这样的身份无法待在上梧,去下厝又要穿过重洋,能在何处立足也尚未可知。
她失了护卫,能避开卫兵进入莲花池,沈怀逸的身手确实不差……
可神女的护卫是妖族中人,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门口的言心探头进来,小声说道:“小姐,陆汀来啦!”
白暮雪稍整仪表,对他笑道:“此事我们之后再议。”
不等他答应,那道身影便款款而去了。他未说完的话也只好硬生生咽了下去,垂首恭送神女离开。
梨花木门合上,落在俊脸上的最后一道光线消失。
他扫兴地摸了摸鼻子,眼里哪还有恭顺。
撩开衣袍坐在白暮雪刚刚坐过的位置上,沈怀逸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木案。
房梁上响起细微的嘶嘶声,黑色毒蛇探着蛇信,绕着柱子攀援而下,转眼间幻化成人形。
沈怀逸问道:“无极宫那群老家伙们最近还安分吗?”
“王上之威摄九泽,某些个旧臣蠢蠢欲动,但尽在我等的掌控之中。”
沈怀逸不置可否,那群老家伙不足为虑,眼前的事却有些伤脑筋。“小小神女,还挺难糊弄。”
尤辛沏好茶,躬身奉上。茶盏转瞬即空,沈怀逸未放下空盏,他连忙续上。
难怪王上上火,堂堂妖王给神女下跪,上赶着做护卫,她还不领情。
要知道,王上自成年后可是连先王都没跪过的。
尤辛骂道:“那神女真是不识好歹。不如——”他以手为刃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不如我们杀掉她,将洛神花引到自己人身上,来个鱼目混珠。”
沈怀逸歪头看他:“杀掉她?”
“嗯。”尤辛坚定地点头。
“鱼目混珠?”沈怀逸勾了勾嘴角。
尤辛满心雀跃,王上笑了,一定是很满意他的计谋。哈哈他真不愧是王上最得力的干将!
没等来泼天夸奖,茶水和杯盏一并飞了过来。
尤辛手忙脚乱,接火球似端稳茶盏。
只听沈怀逸说道:“你也知道白暮雪是珍珠,哪个鱼目能替得了她?仙门那些人眼睛比你毒的很,按本王说的去安排,立刻!”
两匹麒麟载着雕花鸾车,从行宫出发往赤台宫行进。麒麟的青色鳞片闪着细光,大掌稳稳踏在地上,鸾车行驶得十分平稳。
整整十里路程,道路两旁的民众熙熙攘攘,一眼望不到头。随着父母早起的小女童困得不行,哭闹着要回去睡觉,怎么哄都没用。
那对父母正尴尬的不行,小女孩突然自己止住了哭声。她张大了嘴巴,发出一声惊:“哇。”
原本嘈杂的人群霎时安静,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鸾车而动。晨风吹动纱帘的一角,不少人有幸窥见神女的容颜。
天地间绝色,当如是。
那位母亲捂住自己的嘴,直到鸾车远去了才小声说道:“神女真的终生不嫁吗?太可惜了。”
白暮雪闭目养神,不知走了多久,整辆车猛地一顿,差点将她甩了出去。“言心?”
“小姐当心!”车外的言心喊道。
只见一个黑衣人攀上车,白光晃过,车夫的头颅旋转着飞了出去,砸在人群中,惊叫声四起。
麒麟受惊,撞翻路边连排的摊位,众人四散而逃。周遭一片混乱,黑衣人如鱼得水,蚂蚁一般从四面八方冲过来。
为首的袭击者掀开帘子,正欲进车,白暮雪拿出贴身携带的弓弩,正中黑衣人心口,那人化作一缕黑烟,消散殆尽。
这种不费力气的防身利器,一路上帮了她不少忙。
妖族人,很明显是冲她而来。不知谁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敢在加持典礼之际动手。
黑衣人以火驱赶麒麟,鸾车偏离官道,周围越来越荒凉。
随身携带的箭用完了,鸾车颠簸,白暮雪被重重甩到车厢的左侧,珠钗差点扎伤自己。余光瞥见外面黑衣人还在往上攀援,她索性拔下金簪,用尽全力扎在那人的手背上。
那黑衣人手被钉住,气急败坏地将刀掷过来。
白暮雪侧身避开,解了黄色外袍,将他整个人闷头罩住,打了个死结。鸾车晃动,从远处看,把那男人认成神女也不无可能。
她看准路旁载着茅草的车,深吸一口气,咬牙跳了下去。
在稻草上滚了两圈,没摔疼,白暮雪顺势朝着人少的小巷跑去。不知转了几个弯,来到一座小院外。梨花树下有口水缸,正好可以藏身。
来不及掀开盖子,墙上的瓦片莫名奇妙掉了下来。黑衣人闻声而至,横刀径直朝她砍来。白暮雪没有退路,缩到角落里堪堪躲过一招。
那黑衣人提刀上前,实在避无可避,白暮雪下意识闭上了眼。
历经千辛万苦,没想到会倒在洛神花开的前夕。
她问到梨花的清香,一枝梨花穿过黑衣人的额头,嵌入了白暮雪后面的砖墙。
黑衣人应声倒下,那带着面具的男子和白暮雪遥遥相望。
春风和煦,梨花如雪,纷纷扬扬。
“是你。”隔着面具,白暮雪还是认出了沈怀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