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一角
1.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亮了。
我艰难地撑开眼皮,一片雪白的天花板映入眼帘,鼻端全是消毒水的气味。
大脑好像生锈了一样,半天才慢吞吞地运作起来,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我得救了。
真是幸运,在那样的情形下,居然能够碰到警察。
知觉慢慢恢复过来,我这才感受到浑身剧痛,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折断了一样。尤其是脑袋,好像浆糊一样被搅拌着。
一旁的护士察觉到我的动静,看了看仪器上的数值,惊喜道“你醒了啊!你已经昏迷一周了!真的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你能醒来简直是奇迹!我赶紧去通知你爸妈,他们都要担心死了”
护士一连串的话语搞得我思绪有些混乱。我自己在脑海中梳理了一下我昏迷前发生的事情,仍然心有余悸。
爸妈告诉我,我昏迷后接受了手术,在重症监护室,可是伤情一直恶化,医生说性命很难保住。一天晚上我出现了心脏骤停,宣布抢救无效时,心跳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就像死而复生一样。后来伤情就好转得很快,简直是奇迹。
他们还说,等我稳定后,会有刑警过来做笔录。
2.
“你好,我是东流市公安局刑侦队刑警韩宇森。”他出示警官证说道。
是我晕倒前看见的那张脸。
原来他叫韩宇森。
另一位警察也出示了警官证,但我并没有认真听他的自我介绍,而是一直盯着韩宇森的脸看。
总觉得,我和他有着某种联系,就像两块磁铁相互靠近时会感受到吸引力一样。
好像跨越了时间,我们两个人之间,有过无数的往事。
“唐语,十八岁,东流市二中的学生,刚刚高考完,没错吧?”韩宇森问道。
“嗯,没错。”
“6月20日晚上8点10分,你上了一位中年男性的摩托车。你和他认识吗?”
“认识。我们还挺熟的。”
“那你当时是要去哪里呢?”
“回家。”
“你上他摩托车的原因是什么呢?”
旁边的警察一直在电脑上敲打着什么,应该是我的询问记录。我看着他不停敲打键盘的手,想要回答,却犹豫了。
韩宇森皱了皱眉,拿出另一台电脑,给我播放了当天晚上的监控录像。从上车到获救,每分每秒都被监控摄像头拍到了。
我看着监控中的画面,心中生出一股恶寒。我现在明明,可以根据监控画面找到回家的路,还有高架桥上,两边的建筑也都是我所熟悉的。可是当时我确实是迷失了方向,还看到了桥边那些陌生的建筑。
我死死盯着电脑,表情僵硬,神情极其不自然地怔在那里。
这一切,都太诡异了。现在我基本上可以确定,在那个时候,一定有什么东西或原因干扰了我的认知。
那个东西或原因,是什么?
“王道正,54岁,是当时载着你的男性。我们对他进行了审问,但是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要那样做,就是没有缘由的,好像意识被干扰被控制了一样。”
被干扰?难道他也和我一样受到了干扰吗?
“唉,糊弄警察也不能编这么离谱的谎吧。现在他还在拘留中。继续刚才的问题,你上他摩托车是原因是什么?”
安静的病房里,只听见键盘被敲打的声音和秒针的嘀嗒声。两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耳边突然出现了耳鸣,压迫着我的神经。
“我…当时…当时雨下的很大,我的伞坏了,我,我不想自己骑车淋雨回家。”我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嘶……”韩宇森歪歪头,又问了我一些关于那天晚上的情况。他问到了很多敏感的问题,但都被我含糊过去。
“好了,基本上的问题都问完了,你好好休息,后面有什么法律程序需要你配合的,我们会联系你的父母。”韩宇森说着,收拾好东西便要往外走去。
“那个,”我叫住了他。我想告诉他事实,可是看了看旁边的警察,到嘴边的话又被我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没事,能帮我拿瓶水吗,就在那边的柜子上。”
“你先回车上吧,我马上就出去。”注意到了我的目光,韩宇森会心地将旁边的警察支了出去。
“韩警官,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
他或许能够相信我说的话。
3.
我的伤好的很快,一周后,我出院了。
嘟嘟嘟—
“喂?”电话那头传来他的声音。
“喂,请问是韩警官吗,我是唐语。”
4.
我和韩宇森约在一个奶茶店碰面。
一个小包间里,我端来两杯饮料,而后把门反锁,坐到他对面。
再见到他,那种熟悉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更强烈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胸口闷闷的,感觉好难过。
“韩警官,我有事情想和你说,希望你能相信我。”
我把那天晚上的一切都如实告诉了他。
他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把玩着插在饮料中的吸管,沉默了许久,然后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凝视着我,开口道“在医院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呢?”
我被他的话逗笑了:“哈?你是刑警啊,你是知道的吧,我要是在那里说了,你们不可能相信我的,没准还会让我去精神科做检查”
“那你为什么又要告诉我呢,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他放下吸管,两手托着腮靠近我说道。
他突然的靠近让我愣了一下,我注视着他的脸,别的不说,他长的是真帅。
“那天晚上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后来你去医院做笔录,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就好像我们认识很久了一样,很亲切,很熟悉。我总是有一种直觉,你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我恳切地说。
这也确实是我的真实感受与想法。
说话间,他一直吸着饮料,话音落下,他明显地顿了一下。
“而且,在医院的时候你就看出来了吧,我并没有说实话。但是你却没有拆穿我,不是吗?”
韩宇森没有否认。
“还有……”
还有,晕倒的时候,你抱着我,好像在哭。
“还有什么?”见我停住了,韩宇森好奇道。
“还有,你长得帅。”
“………”
“所以,你相信我吗?”我试探着问他。
“相信。因为,我也经历过和你一样的事情。”
“你说什么?”我怔住了。
5.
“那一天下午的每分每秒,我都记得很清楚。”
“大概是在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吧?那天下午,我从警校回家,同样是在那个十字路口,我迷路了。和你一样,我找不到方向,找不到那条正确的道路,认知被干扰了。”
“我在路边坐了很久,就在我要崩溃的时候,一个学生妹妹拍了拍我。她问我怎么了,但是我只是告诉她我想去朋友家但是不知道怎么走,我觉得那个妹妹很热心,就问她能不能帮我带路。”
“她带着我到了我住的小区,带着我进了那栋楼里,然后她就走了。”
“后来呢,你是怎么从干扰中脱离出来的?”
“我,受了重伤。醒来后就脱离干扰了。说起这个,也和你很相似,我在昏迷过程中也出现过心脏骤停,医生说我好像是死而复生一样。我的伤也好的很快。”
“你是怎么受伤的?”我又问道。
“我迈进了出故障的电梯。楼道中的电梯门是打开着的,但是里面的轿厢坠下去了,电梯口有警告绳拦着。但是当时我看见的,是正常的电梯。就像你看见了陌生的建筑,实际上都是正常的建筑一样,我看见门打开了,迈了进去,但脚下其实没有东西,我一脚踩空摔到了轿厢上面。”
“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
他摇摇头,“当时雾霾很重,我和她都戴着口罩。”他顿了顿,凑到我面前道:“这么一看,你和她的眼睛很像。”
我长吸一口气:“你住哪个小区?”
“河明小区。怎么了?”韩宇森回应道。
“这就没错了,河明小区……当时给你带路的妹妹,就是我。”
我们两个都沉默了很久。
人生在世,经常会感觉到这个世界真小。原本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后来才发现其实有着颇深渊源。人们总是会很神奇的有所联系,而这种偶然,被称为命运。
我好像,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虽是这样,我却能感觉到,那种熟悉的感觉并不是因为两年前的相遇。
6.
“那个,我们来梳理一下吧。”韩宇森打破了这份沉默。
“首先,我们要找到陷入这种干扰的原因。”
是啊,要找到原因。
“共同点。”我说道。“我们都经历了同样的事情,一定是有某些共同点在我们身上的。”
“还有,我们在陷入干扰的那一天有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韩宇森紧接着我的话说。
“诶,你手上戴的是什么?”他指了指我的手腕。
我把外套袖子撸上去,把我的手链给他看。“是小鱼挂坠。怎么了吗?”
“以前怎么没见你戴过呢……”韩宇森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小声嘀咕着。
“啊?以前?哪个以前?”莫名其妙。
“啊,我是说在医院的时候。”他的脸上掠过了不易被察觉的慌乱的神色,但这个小小的微表情,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我有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小鱼挂坠。你这个是不是在厝古寺买的?我印象很深,当时卖挂坠的和尚说这个挂坠原本是一对,另外一个已经被一个小姑娘买走了。那个小姑娘就是你吧?”他接着说道。
“是我。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出事的时候,我有戴着这个手链。这个小鱼挂坠买回来后在家里被妹妹玩丢了,后来就忘了挂坠这回事,是我出事的那一天又意外找到的,我就把它穿在手链上了。在出事那天之前,我并没有戴过小鱼挂坠”我有些兴奋地说着。
被埋在土里的那个原因,似乎已经露出了冰山一角。
“小鱼挂坠……那一天,我好像也戴着它了。可是在其他时间我也戴过它,并没有受到干扰。”韩宇森说完,猛吸了一口饮料。饮料见底,露出瓶底的冰块。他用吸管把一个冰块拨到桌子上,看着它慢慢熔化。
“我们陷入干扰,好像是在同一个地点吧。”韩宇森盯着桌面上的冰块说。
“对,差不多就是到了清水街和双塘路的交叉口附近,我陷入了干扰中。”
“嗯,一样。”
桌面上的冰块熔为一滩水。韩宇森拿起纸巾把那一滩水擦干净,随后站起来说道“我们要不要去厝古寺看看?那里说不定会有我们想要的答案。”
“对了,你就别叫我韩警官了,太生分了。”
“啊…那我叫你什么???”我低着头想了片刻,想到了一个好称呼。
“额,叫你三木可以吗?韩宇森,韩三木,挺顺口的哈哈哈。”虽然我认识他没多久,可是和他待在一起完全不会感到不自在,也就不再拘谨。
“啊,可以,直接叫名字也可以的。那我就叫你小语吧。”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悲伤。
我答应着,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奶茶店。
只是我没有听到的是,他走在我前面时,小声说了一句“这丫头,这么多次了,每次都是这样叫我。”
7.
“上车吧,我带你去。”韩宇森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示意我上车。
我却本能地后腿了几步。那天晚上大叔在桥上追赶我的场景在脑海中像电影一样不断闪过,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如果韩宇森突然也像大叔一样……
忽然,头部传来一丝痛感,猛地将我游离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我使劲晃了晃脑袋,大口地喘着气。
“你怎么了?”韩宇森走过来看着我的脸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我们……能不能坐公交车去啊?”
韩宇森愣了一下,但马上会心地笑笑。“好啊,这附近就有站点,我们走吧。”
8.
我们坐在公交车上,夏日的太阳温热灼人,车窗半开着,窗外的蝉鸣和车内乘客们细碎的说话声夹杂在一起,阳光照在我的脸上,困意渐浓,我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终点站厝古寺到了,请您带好随身物品,有序下车。”机械般的女声传入我的耳朵。
刺耳。
“小语,小语,该下车了。”是韩宇森的声音。
还是这个好听。
我缓缓睁开眼睛,刺眼的阳光让我一时无法适应。一只手从头顶伸过来,遮住了太阳。
突然反应过来,刚刚我好像靠在他肩膀上睡的?我一个激灵从座椅上弹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啊哈,咳,谢谢你啊哈哈哈,赶紧下车吧!”
我边说着边跌跌撞撞地跑下了车。
真尴尬。
9.
这里离城区较远,人烟稀少,感受不到什么烟火气。
我们站在厝古寺所在的山下,向山上的寺庙望去。虽是夏日,心底却滋生出一股寒意。
小鱼挂坠和这座寺庙,会和我们受到的干扰有联系吗?
我们好像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