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幼时·叙少时事

真的是,年岁渐长、回忆渐多连梦里也不得消歇。

清晨时分,日光尚晦,她裹着被褥躲在爱人中泪眼朦胧地醒来,无端气恼。

梦里面,年幼时候的阿兄坐在木摇篮边上边晃边哄着摇篮里小小的自己。面上稚气未退但已经锋芒初具的小孩子长久地守在摇篮边上,他总是抓着摇篮里更圆滚滚肉嘟嘟藕节似的小手轻轻晃。比现在清亮许多的声线念着她自己的名字,后面还跟着念不成连贯音节的新生的柔软音节。通透的屋舍内有着漂亮的草木,屋内都是软包,摔一跤磕一下顶多留个印子,一点影响没有。天花板上垂下的星空挂饰与贝壳风铃都昭示着风的到来和离去,深浅不一的绿裹挟着五彩斑斓的绚丽,四季皆不同。

我们一直在同一个房间安眠,二十五年之后因为阿兄的提早入学而被迫分离。

她望着现在自己房内雪白的墙壁,眨了眨眼,眼泪流下。

“怎么哭了?”还没完全清醒的声音传来,爱人眼睛都没睁开就伸手过来轻轻碰着自己的眼睛,“梦见离别了么?”“没。”她哽咽着,伸手将爱人拥紧,眼泪打湿被褥,“我梦见我小时候,阿兄守在我摇篮边上的时光。”那边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做出反应——穷绝将她搂入怀中,轻轻吻着她的眼泪,“怎么想起那么早的事?”“我不知道,清穹,你知道的,我的梦向来不合理。”她将眼泪拭去,仰起头望着他,“是不是我下意识地在害怕阿兄回不来?”“这几日总是落泪,眼睛可还舒服?”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笨拙地揽着她,一次次地将她拥抱,接住她的眼泪。

“时间还早,你再睡会儿。”天樱宿摸摸他的脑袋,主动凑上去吻了吻他的额心,“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难过的话,我就在这儿。”鸽血红的眼望着,穷绝点了点头。

已经换上了长袖睡衣,她带着两封信和自己的手表,悄悄地来到长兄的卧室门口,然后拧开门把手,溜了进去。

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了呢?是冬假里阿兄去买菜?还是后来在门口和阿兄做隐晦的告别?

她环顾四周,然后席地而坐,坐在地上,背靠着床,长发披散。

昨日,终究没有将信看完——爱人顾忌着第二日的早起还有自己脆弱的眼睛,难得强势地将她打横抱起用被褥裹住限制她的行动,还没等她反抗就把灯熄了,两个毛团子也被火光抱着托付给了樱花馆里住着的两位黑雾之主。书去军场顾着两位阿兄去了,易则难得热忱地在火光族帮忙,只有诗和乐守在双筑。

信纸再度展开。

我想先和你说羽锺,我和你说你,你可能会撑不住,我不想在你身边没有人能够安抚你的时候让你伤心。羽锺应该和你讲了许多次吧,我和他年少时候的事情,以及他对我的思念——我很少回忆过去,比起过去与未来,我更注重当下——但是我怕这一次不写下来,就会没有再开口的机会,我不想这样。

那四十年,我和他的讲述大同小异,也就常常拌嘴,却偏偏最默契。我第一眼见羽锺时,我就想与他亲近,做很好的朋友。我如愿以偿。只是意外来得太快,或者说,年少时光走得太急,只留给我们一个匆忙挥别的刹那。我给了他一串菩提,要他记着我,我和他说等我正式继任少府主,我会为他的地位更多添一份无可撼动。他也给了我承诺,承诺我永不背弃,承诺我在少府主会议上再次相见——我们后来有再见,可是那时候,久别不见面,两人都生疏,食不下咽,我鼓起勇气想要和他说说话,可是一回头就见到他跟着府主大人先行离开,说是,不可离开祭坛太久。

我被留在原地,不是滋味。

好在后来你到来了我的身边,宿宿,你是我的慰藉。我现在回忆起来,我并非天性淡薄——而是最初的年岁有羽锺,后来冷淡了几年,有了你。星落原野前夕,我不是没想过带上羽锺,可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他因为我的过失而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当时心慌,却又不得不前往。后来的事你现在也知道了,星落原野,百年生离,一字未留。这是我的过失导致对于夜阑一族的亏欠,我不能拉上羽锺,但是我又怕你,失了原来的少府主,他们定要再培养一位——少府主的课业太过痛苦压抑,我不要脸上时刻洋溢着欢喜的你经历我经历过的痛苦,也不要你承受由我造成的来自各界的压力,所以我做出了那个选择。神力构筑幻境于那时的我并不困难,我利用了羽锺,我不否认。那时候年少,不知如何平衡;现在也依旧年少,我还是不知。

我们在秘境重逢,那一瞬,黑雾之中颤抖的青铜钟在一瞬间就让我想起漫天的榕木叶里流深濒死时颤抖的手——我已经伤害过我至亲的友人,不能再伤害我挚爱的伴侣——秘境百年,我想过很多,想和他重修旧好,想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想和他如幼时一样抵足而眠,也许我的心早就知道我爱他,只是我理智不认可这份出格的爱。若非有宿宿你的支持,我无法这般坚定地走到他身边,进献我的忠心,与他交换,余生并肩。

如果这一场灾祸不可避免……我还是会如星落原野那般将他挡在身后,有同生共死的诺言与我那一缕魂魄,我会化作幽魂,魂归双筑。在魂魄复苏的那些年岁里,宿宿,羽锺还要托付给你。他从前会端着来自作为兄长的架子,但是现在,他和我说发现在双筑没有必要隐藏,我回答说本来就不用,宿宿已经长大了,能够与我们同行。你锺阿兄自从决定与我一同之后,最亲近的异性就是宿宿,有且仅有;他比我耐心许多,也比我更会报喜不报忧,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多抱抱他。

锺阿兄也很照顾我,我知道的。

她握着信纸,我会照顾锺阿兄,如果你不能熬过这一场。

最后,是宿宿。我给穷绝单独留了信,也给羽锺单独留了信。我没有厚此薄彼,在我眼里,双筑由你我和我们各自的爱人一同组成,羽锺是双筑的人,穷绝也是。

可能真的会撑不过去吧,这几日夜里入梦总是梦见从前,梦见和羽锺的年岁,和宿宿的年岁,还有和阿娘阿爹以及流深一同的年岁——少府主会议那几年,我和流深走得最近。

在暑假商议有戎府主之位的时候,你不满我的安排,哭着生我的气,说我骗子,我一直记着。宿宿,这一次,恐怕我真的会食言,我等不到你走上权力的至高处、等不到你我兄妹并肩了。

你还说你常常反思你的存在是否是个错误,我想这个问题一定困扰了你太久。你的存在不是错误,宿宿,不是错误。阿娘阿爹是意外有的你,他们一同问我,要不要一个弟弟或者是妹妹,他们说如果这个小孩儿真的来到世上,作为长兄的我要肩负起一定的教育的责任。我记得,我当时说想要妹妹,可可爱爱、香香软软的妹妹——阿娘当时还摇摇头,说如果妹妹香香软软就不能陪我纵马大漠了——我想了好久,还是笃定地告诉她,说我想要他们把这个孩子留下。

所以你来到了世上,是我想念了很久的妹妹。你很乖,不闹阿娘,只是来到世上之后黏阿娘黏得紧,阿爹和我都无可奈何——在我们住到军场的花房之前,我们一家四口都窝在阿娘阿爹的主卧里。

少府主会议,我不得不出席,但是当你能够跟着我走来走去之后,我就次次带着你,你深阿兄当时就喜欢你,总是央着我给他抱抱你,我不给他,他大大咧咧地把我的宝贝妹妹摔了磕了碰了怎么办?直到回来之后,我才松口,允许他作为你义兄;可能是因为女孩子的缘故,衷霖也喜欢你,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照顾完两个弟弟被折磨了太久所以见到那么安静开心的小姑娘非常得意外,我试过,发现你不喜欢她,所以尊崇你的意愿——我亲自带着你,无意之中也是招摇。后来去圣城,我万分不情愿,若非流深流泷两兄弟说一个人上课更可怕,我是万万不会在那时候离家求学,他们俩兄弟确实鬼点子多。我想阿娘阿爹还有宿宿,我自认圣城的课业不难,所以都是在白日将尽可能将作业解决,自修课提前走这才能够日日回家,看看阿娘阿爹,陪你一同。你很乖,不哭不闹,看着我做剩下的课业——我有时候我惊奇,怎么你那么安静,你当时还委委屈屈地和我说是阿爹阿娘一同要求的。

那些事你应当还有印象,那是我们兄妹共有的记忆。

现在,你的存在更是正确,不是其他名目缭乱的身份,而是你天樱宿,作为我岚峰爻的妹妹的存在,本身就是正确。需要我细说吗?今天写得有些累了,明天再继续写。

我记得的,那些年少时候的事。眼泪浸染纸页的前一刻她抬手将它接住,天樱宿红着眼侧倚在他们的床边,抽噎着。我记得的,我都记得的,你能不能不要走?作为兄长,你陪伴我的时间连我生命的才多少,你不心虚吗?

……

我还不想你离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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