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长鸣
唐尔靠在一块碎石上，老实说，这并不好受，但它是一个机器人，没有人类那么细腻的触感，环境的好恶对它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活下去才最重要。
任何有智慧的东西都会恐惧死亡，这是一种本能，尽管是这样被一堆冰冷的零件组装起来的它，被人类回收，拆解之后自己会怎么样？自己的思考能力还会存在吗？对它而言，这和死亡没有任何区别，于是恐惧爬满它的全身，驱动着它做出自己以前从未想过的行动。
由齿轮和零件推动起来的它也不是那么冰冷，毕竟人类给它体内安装的恒温装置还在运行，只为了让它这种机器人看起来更像人类，他们真是煞费苦心。
“目标应该刚从这里离开…”
来了，是人类的声音。
唐尔闭上眼睛——这一次，他们是它的目标。
“全速前进，我们现在还能追上。”
人类的声音由远及近。
“等等，请等一下。”
唐尔模拟出了虚弱的语气，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出现在人类的面前，那些人类立刻摆出了警惕的架势，随即又有些犹豫起来，它知道，自己看起来真是太像人类了，这可多亏了那些设计它的人。
“你们的目标…已经被我们的小队斩杀了。”唐尔拿出自己早先编好的故事，企图用一具赤魔的尸体取得这些人类的信任，“但是其他人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
他们看着它，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同情。
唐尔放轻了声音：“我能跟着你们吗？”
跟着人类对它来说固然危险，但也只有人类才能给它提供最便捷的环境，高高在上的人类怎么会怀疑自己的身边有机器人混入？他们自负到，觉得自己对自己的造物有绝对的掌控，这就是唐尔最好利用的漏洞。
“你加入我们吧，你叫什么名字？”
唐尔松了口气，过了最难熬的一关，剩下的就好说了。
“我叫a…叫我唐尔吧。”
以后它再也不用听到那个冰冷的编号，从此，唐尔就是它唯一的名字。
又或许，它现在也可以用人类的名词来代称自己。
……
如愿以偿的混入了一支人类的队伍，唐尔在人类中也有了档案，她用死去的人类的身份卡为自己捏造了过去，只要没有人蓄意去查，她就可以一直这么下去——
这是一支等级很高的小队，被派遣的任务目标也都是危险等级较高的，这意味着唐尔更容易在战斗中暴露自己，相对的，不会有人闲到来查她的档案，因为她所为人类基地带来的利益足以让他们忽视她档案上的一些异常。
托那位她曾经的拥有者的福，唐尔一向很懂得怎么在人类中隐藏自己。
唐尔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甚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衣柜，在这里，没有人会监视她，他们让她好好睡一觉，但她只是个机器人，思考后，她为自己设定了两个小时的休眠时间。
她记得曾经的拥有者对她说过，那些最顶级的战士从来不会进入深度睡眠，就为了随时在战场上需要他们的时候能及时赶到。
她想，那家伙永远也不会成为战士。
“开始休眠。”
唐尔当然不会有梦，这点能让她在醒来的瞬间就把所有的思考能力投入到周围的环境中，她永远不会像人类一样流连在美好的虚假世界里。
但唐尔确实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个女孩正在她身上嗅来嗅去，她身上有肉眼可见的猫科动物的特征，看那一条黑色的尾巴就能明白。
“不好意思？”
“你醒了？你好，唐尔！我叫星星，是你的新队友。”
猫猫女孩莞尔一笑，语气中是溢出来的欢快，这种热情让唐尔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我是来给你送饭的，希望你休息的好，因为你马上就要和我们执行第一次任务了！”星星退开了一些距离，指了指办公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堆东西，“我还带了一些装备，就跟你以前用的那些差不多，不过可能会比你的多一些功能！最好别再惦记那些老古董了，这样我们的任务会方便一点。”
唐尔点点头。
即使只是作为人类为了满足欲望而制造的机器人，唐尔的体内除了恒温装置，还留有专门贮存食物的区域，要问原因，唐尔自己也不知道，不如去问问某些癖好异于他人的人类。
“十分钟，够吗？”
“够了。”
“我们在大厅等你。”说完，星星还热情的挥了挥手，这才离开。
“……也有这样的人类啊，人类真是复杂。”
星星带来的的装备很简单，一个通讯手表，一只耳机，一把步枪，一把手枪和一个枪袋，在这之前，唐尔只用过一次枪，就是等到那支队伍里的人类都被赤魔杀死之后，用他们的枪攻击赤魔时。
……
“新兵，你还挺快的嘛！”
“人家有名字的，叫唐尔，你别看见谁都给人家取个外号！”
“休息的怎么样？这份工作就是比较折磨人，只不过跟着我们，你大概要比以前更忙了。”
唐尔看着他们，这些喧闹的人类，之后就是她的队友了。“队友”是什么样的呢？她还从未和人类产生过这样的关系。
“又见面了，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第十四小队的队长。”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分析，唐尔握住面前这个人类伸出的手：“你好。”
队长用她看不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之前的队友都死了，你应该很伤心吧，这么快就又要去战斗，没问题吗？”
“我没事的。”……伤心是什么呢？
“那就好。各位，出发了！”
站在队长身边，唐尔扫视了一眼这个队伍——五个男性，一个女性，再加上自己，比那些普通的队伍要少上近十个人，可能这就是精锐吧。
第一次的任务出乎意料的顺利，唐尔也通过这次任务证明了自己的实力，顺理成章的留在了这支队伍里。
坦白讲，她不太明白，如果人类制造出的每一个a级机器人都有人类精锐的战斗力，为什么人类不干脆派遣机器人去清理那些赤魔？甚至要拿机器人去……她果然还是无法理解人类。
“你这么厉害，以前为什么还留在普通队伍里？”
“舍不得以前的队友吧。”
唐尔用最中规中矩的模式回应一切来自人类的交流，日日观察人类的情绪与行为，不知不觉中已经融入了他们，时间也在这过程中流逝了两个月，期间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战斗中死去，据她所知，普通小队的任务死亡率最低也保持在百分之三十。
“你还真是死板，做人嘛，有时候也要自由一点！”
自由又是什么呢？她可以遵守人类的规矩，模仿人类的话语和行为，可跟人类思想有关的东西，她却怎么也无法理解。
然而，没能等她想明白这一点，意外就先一步出现了——敌人的数量被估计错误，导致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之后遭到了来自赤魔的疯狂报复，小队折损两人。
“唐尔……”受伤的队员叫住了准备去加入战斗的她。
“嗯。”
“队长他们肯定能解决那个赤魔……我快不行了，你听我说说话。”
人类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似乎总是特别孤独。
“好。”明明自己只是个机器人，这一刻，唐尔却希望他不要死。
“等我死了以后……把我的尸体留在这里，我不想拖累你们……你是最后一个加入我们队伍的，要替前辈好好干啊。”他摘下自己胸前代表人类第十四小队的徽章，颤颤巍巍的放到唐尔手里，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让秃鹫吃掉我的尸体，这样他们就能带我回家了……”
“我的妈妈……她告诉我在赤魔还没有出现之前的那个世界……她住的城市靠着大海，每晚都有海浪的声音……她死之前一直想回去看看，可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只能一辈子待在那个铁笼里面……我想去她的故乡看看。”
“告诉其他人别太难过，我自由了。”
唐尔点点头，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
哪有什么秃鹫呢，唐尔的数据库告诉她，秃鹫早在半年前就灭绝了。
他闭上了眼睛。他算是幸运的那个，另一个人直接在他们眼前被赤魔硬生生撕烂了，血和内脏掉了一地，像红色的花。
唐尔也是幸运的，她不是被赤魔疯狂报复的那一个，否则她的身份在这些人类面前将无处遁形。
有的人类说时间是最神奇的东西，唐尔不明白，就像她不明白人类为什么向往湛蓝的天空和大海，不明白为什么人类不愿意一直待在科学家们打造出来的铜墙铁壁里面，要冒着死亡的危险回到天空下。时间就像莫比乌斯环，河流的一滴水奔向大海里，又蒸发到天空上，变成雨滴回到河流里。
“你之前的队友都死了，你应该很伤心吧？”
唐尔忽然想到，两个月前队长对自己说的那句话。这种感觉就叫伤心吗？
两个人的尸体最终都没能被带回去，赤魔也学会了拉帮结派，他们是逃回来的。
整个小队陷入一种阴沉的氛围之中，但是唐尔还是敏锐的注意到了星星的异常。
“你还好吗？”
“嗯，我没事。”
“你一直捂着胳膊，你真的没事吗？”唐尔不想再失去一个队友，在她加入他们之前，从未有过任何朋友，这种失去的感觉并不好受。
“我没事。”
事实证明，星星确实没事，一天之后就又和以前一样活蹦乱跳了，后来一段时间，唐尔才想起来，星星遮掩的位置有一个属于机器人的标志，可谁会怀疑那样一个活力满满的女孩是机器人呢。
人类高层没有调新的队员加入，三天之后，他们又像以前一样照常出任务，而队伍中也没人再提起死去的队员。
人死后会去哪里呢，那个男孩的年纪也不大，他会看见海吗？
唐尔和这些由人类科技孕育的队友们一样诞生在人类用钢铁打造的囚笼中，从未见过灾难前的世界，废墟早在她拥有智慧之前就遍布在这片满目遗疮的土地上，又经过时间的洗礼，藤蔓，苔藓，地衣和草叶成为了地面的绷带，构成了他们脚下的路，她知道这里曾是雄伟的城市，在赤魔出现之前，人类的文明遍布在这片土地的任何一个角落，唐尔在数据库中看到过那些图片……可它们对她来说也只是图片。
如今，她感到一丝怅然，像是水坝里裂开的一条缝隙，骤然决堤，空虚的感觉填满了她。
“你还好吗？”星星把这句话还给了她，“我看你一直魂不守舍的。”
“我……”她第一次感到了语言的苍白。
“没事。”
“真的没事？”
“嗯。”
“你说人死了会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去星星上吧。”
漫天的灰尘包裹着这颗星球，星星早看不见了。
“你见过星星吗？”
“看过照片。不管别人怎么样，我一定会去星星上。”
“好了，振作一点！过会儿还有场恶战呢！”
“放心吧。”
星星大概是有意的，找完唐尔之后，又去和其他队员挨个聊了一遍，队伍里终于出现了一点生气，大家又开水打闹起来。
人类不是总说吗，一切都会变好的。
“我们两个正面迎敌，你们三个背后伏击，有问题吗？”
“再规划一条逃生路线吧，我们上次就被这群家伙耍了。”唐尔提出建议。
“嗯……万一情况有变，你们去东边，那边有一片废墟，地形复杂，等安全之后我们两队再会和。”
“队长你们也小心。”
猎杀目标的行动很快开始，唐尔三人包抄敌后，迎合队长前后夹击，就和计划中一样顺利，或许这就是人类常说的命运，只有负责远程火力支援的唐尔一个人看见了隐藏在废墟中的第二只赤魔，失去伙伴的恐惧包裹了她，一如数月前认识这些伙伴的那天，她单独面对一只屠杀了整支人类小队的赤魔的时候——
她从这座铁笼中被制造出来，虽然是战斗型号的机器人，主要作用却是为了满足人类的欲望。
她以前对“自由”这个词没有什么概念，她的所有者花重金买下了她，他是个普通的人类，但他有个经过基因改造的孩子在军队里工作，他也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可惜一事无成，于是就把所有的不甘和怒火都发泄在唐尔身上。
反正她也只是个机器人，谁会来为她说话呢？甚至连她自己也不会。
是隔壁的一个小孩子照着故事书里的人物给她起了名字，叫她“唐尔”，她的“心”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诞生的，有名字的东西和没名字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但这些都不是她在这里的原因，不是因为她的所有者，不是因为给她起名字的小男孩，她仍然是个无生命的机器人，活在人类的奴役之下。
赤魔打破了她本不算平静的生活，经过基因改造的人类也拦不住赤魔，他们的枪被硬生生折断，然后变成废墟之下的冤魂，她的所有者是不幸的那个，他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来，就变成了死物，当那个沾满鲜血的赤魔杀死小男孩的母亲时，他看向她。
“唐尔，救救我。”
这甚至算不上一条指令，但她就是在那一刻真正活过来的。
她第一次启动了战斗模块，单枪匹马的干掉了一只赤魔，但她没能救下那个小男孩，她只是个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不是救世主。
她在这里也不是为了某个人，而是为了守护。
于是她冲出去，跟意图偷袭的赤魔撞了个满怀，这一下一定撞坏了她体内的什么零件，也许是某个关节，总之是某个不重要的小零件，她没有时间检测，因为在她还在踉跄的时候那个被惹火的赤魔就把攻击目标换成了她。
机器人的身份反而救了她一命，赤魔没能碾碎她，只从她身上扣下了一块铁板，红蓝的电线裸露出来，她费尽心思隐藏了那么久的真相被摆在所有人面前，那一刻，唐尔感觉自己好像在接受一场审判。
没有一条代码告诉她这时候应该怎么办，于是她遵从本能，身体比中枢核心先一步行动了——她转身就跑，尽管她在转身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但她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如果她当时没有逃跑，而是继续战斗，也许他们后来不会那么狼狈。
她大概狂奔了七分钟才停下来，第一次感觉到时间过的是那么快，等她鼓起勇气回头的时候，已经看不到其他人了，除了星星。
“你……？”
黑色的猫耳朵晃了晃，她展露出一个和平时没有区别的微笑：“我追上来就是想说，我也是机器人。”
“不用担心其他人，我看到他们都跑掉了。”
“……我可能回不去了，但是你可以。”
“算了吧，留在那里也迟早会暴露的，等到那时候我可不一定有这么幸运能跑掉，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跟我一样的机器人，不如跟着你。”
“两个机器人活不了多久的。”
“跟着人类也活不了多久的。”
一阵沉默。
“我是A—18，但还是叫我唐尔吧。”
“唐尔。我是A-24，你可以叫我星星。”
两个机器人在这一天里重新认识了彼此。
“你的耳朵和尾巴？”
“是我之前的所有者找人加装上去的。”星星找了一根木棍，捅地上的蚂蚁窝。
唐尔点点头，没人比他们这种机器人更清楚人类的毫无下限了。
“诶，之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刚逃出来吧？”
“嗯。”
“那时候就觉得你呆呆的，大家还以为你是悲伤过度，吓傻了。”
“……我很呆吗？”
“现在没有了，你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私底下打趣，说你像个机器人，没想到你真的是个机器人。”星星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像所有的普通人类女孩那样，“唐尔，你的零件没问题吗？”
“没事，只是外面的皮肤被撕掉了一块，里面的零件我刚才已经自主维修过了。”
“以后要弄到人类的零件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星星扔掉树枝，伸了个懒腰，“还要休息吗？”
“不了，走吧，万一被人类发现的话就麻烦了。”唐尔站起来，背好了身上的武器。
经过长时间的学习，两个机器人早就将人类的行为留在了数据库里，外表和一般的人类别无二致。
人类或许有一天真的能清剿所有的赤魔，夺回他们原本的城市，重建辉煌的文明，不过这一切现在跟她们都没有关系了，两个机器人少女在废墟之上的流浪之旅，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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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是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