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明六皇子与臣子替身婢女(19)
肆坊的天气总是这样,晴一阵儿,雨一阵儿。雨一来,就淅淅沥沥难以断绝,因而肆坊的竹子长得好,春雨一滋润它,就节节高。烟雨空蒙之际,刘府悄悄办了一场白事。
撞上家中女儿入宫这样的大喜事,连白布也不敢挂一条,只在附近的山头寻了个好地方埋了了事。百姓们常爱打听大户人家家中的秘事。这回打听到,草草下葬的那倒霉丫头名叫惊竹,本是她家小姐的贴身侍女。
人道那丫头命薄无福气,方才死了师父,自家主子刚要进宫享受荣华富贵,她自己就葬身在一把无名火中了。据说,她生前很得刘家夫妇的喜爱,否则,一个小小的丫鬟怎么能被私自定为少夫人?只可惜她扛不住那样大的福气,婚事还没有定下来,就香消玉殒了。
刘家小姐与这丫鬟情谊深厚,据说得到她的死讯,就把自己关在寝阁闭门不出,连人都缄默不少。
惊竹坐在梳妆台前,任由阿奴为自己梳理着头发。沾了刨花水的梳子黏糊糊的,把根根秀发胶在一起,好像唯有这样,才能盘出想要的形状来。看着镜子中的人,惊竹感到有些陌生。梳着自己不常梳理的发髻,化着自己不常化的妆容,一切都不是熟悉的样子。不过很快,她就要熟悉了,因为她即将顶着这张脸,顶着这个身份度过接下来的一生。
“阿....”宝珠平日里叫顺了口,一时嘴快没改过来。“小姐,公公传话来问小姐安,他请小姐节哀顺变,要看着前头的路。”宝珠是进来传话的。
惊竹的样貌府中其他人不会不认得,因此在她上马车之前,不能在府中抛头露面,只有两个贴身丫鬟能见她的面。
阿奴停下手中的动作:“你如今说话可得小心,想一想再张口,别到了宫里也这么冒冒失失的。”
“知道了。”宝珠心虚地应了一声。
惊竹听了梁佑的话,心凉了一凉。可能是宫中的人,都见惯了生死吧。死的不过是一介奴婢,哪里值得贵人挂怀呢?她伸手抚摸上垂在鬓边的流苏,珠子冰凉沁骨,是小姐不甚喜欢的款式。小姐不似那些大家闺秀,喜欢贵重的饰物。她总是嫌弃流苏这类的叮呤当啷太过累赘,影响她练从街上那些江湖骗子手里买来的“秘籍功法”。
如今小姐已经走了,这镜子中的人,才是贵人了。今早衙门传讯来,说王竹子的案子定了,他的死并非奸人所为,是自杀。惊竹觉得可笑,查来查去,最终还是落得这样一个结果。不过是她和师父人微言轻,上头的人不愿意把事情当回事罢了。
她解开腰间的荷包,将那一缕残布叠好放了进去。阿奴为难道:“那桩事情....你难道真的准备进宫之后继续查?”
惊竹平静地把荷包挂在腰间:“线索就指向宫中,既然有机会进宫,为何不查?”阿奴停下了手中插簪子的动作,像是看个陌生人一样看着镜子中的惊竹。镜子中的那双眸子,原本是秋水似的软,可如今,却是那么坚毅。
“放心吧,我会小心的。”惊竹挤出一个微笑来。师父在流落到肆坊之前究竟是什么人?这颗种子在她的心中埋了数年。如今终于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迫不及待地要发芽抽枝。阿奴抿了抿唇,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天色已经近黄昏,外头却是灰蒙蒙的,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明日清晨便要启程入宫,今夜,离家的女儿就要拜别双亲。一阵风来,似乎吹熄灭天地的蜡烛。宝珠挽起袖子点着了桌子上的灯芯,忧心忡忡地看了惊竹一眼。“小姐,外头下雨了,大公子还在外面,要不还是请他进来?”
今日一早,刘若煜就守在门外。期间宝珠出去过,她也只是对他摇摇头,说惊竹不愿意见他。雨声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地打在外头的梨树上。惊竹想起了师父教给她的一首诗,是谓“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此时门外,大概也是这样的场面吧。这样重的雨点,树上的梨花怎么能顶得住?原来春天已经过半了。
她极力不让自己去想刘若煜,可越是不去想,他的容貌就越是清晰。雨声唤醒的不仅是他的容貌,还有和他在一起度过的每一个雨夜....
记得有一回小姐随夫人去探亲,她一人留在府中做杂事。那时的屋中还是王妈妈做主,她不慎砸碎了小姐屋里的琉璃花瓶,不但要赔月钱,还被罚在院子里跪上两个时辰。虽然只有两个时辰,却好巧不巧地下起雨来,地上又冷又潮,她跪在院子里的那梨树下,落了一头的白纷纷。一群小丫头在廊下围着,却没有一个人敢施以援手。
那时仿佛也是这样的天,雨点很重,第二日一看,树上只剩下残花瓣了。是刘若煜撑着伞而来,把自己的披风裹到了她的身上,就这么静静地为她撑伞,什么话也没有说。
“小姐....不,阿竹,雨太大了,大公子这样真的会着凉的,你先让他进来避一避,哪怕不见他,好不好?”阿奴望了一眼窗外,有些着急了。
惊竹紧握的手乍然松开:“去叫他进来吧,就说我有话想和他说。”
阿奴松开眉心的结,连忙开门奔去,连伞也来不及开。惊竹默默退到屏风后面。“阿竹,你不见他吗?大公子此刻肯定很想看你一眼的。”
“如今的情势,相见倒不如不见。”宝珠默然了。她知道,自惊竹以小姐的身份出现的那一刻起,这对青梅竹马再也不会有结果。或许不见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免得一时情起,倒是招来不少麻烦。
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
门咯吱一声开了。刘若煜带着一身寒意进来,身上的褂袍子湿透了,果真有蔫了的梨花花瓣落在肩头上。阿奴想替他拂去,可却怎么也拂不掉。他的双眸漆黑,已然不复往日的神采,好像一夜被夺走了数十载的光阴。他迟钝地看向屏风,上面落了个少女的影子,让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他的记忆里,他的阿竹从来没有梳过这么高的发式。这小山似的样式刺醒了他,让他知道,他的少女是真的要嫁做人妇了....
“阿竹.....”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怀疑。
“阿兄,你来了。”惊竹屏住呼吸,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可最终还是露出了破绽。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刘若煜有些失控,想要上前去绕过那扇屏风,却被宝珠挡住。“你告诉我,是不是我爹娘逼你的?你不会这么做的,对不对?是我爹娘,还是玥儿?你答应过我,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以后不会再瞒我了,对不对?”刘若煜声色低哑,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不知道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最终还是苦笑了一声。“我已经私下和爹娘说了,别的姑娘有的,你也会有。十里红妆,凤冠霞帔,不会因为你的出身短你分毫。婚期就定在初秋....你就不能,不能再等一等吗?”
“没有人逼我。火是莫与行放的,小姐是我放走的,我们里应外合,帮助他们远走高飞。然后我就可以顶替小姐进宫,我们各取所需。”
“为什么....”哪怕想了很多,刘若煜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点。
“皇帝的妃子和边疆文官的少夫人,你说,做哪个更风光些?我和小姐身形相仿,容貌也有相似之处。她不愿意进宫做娘娘,我就替她去。小姐真的太傻了,为了一个什么都不能给她的男人,抛弃宫里的荣华富贵。如果我的爹娘没死,我再不济,也会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怎么会为奴为婢?这样低人一等的日子,我实在是过够了....你明白吗?”
“不...”刘若煜面色发白,浑身颤抖着。“阿竹,你不要骗我。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认识的你,绝不是这样贪图富贵的女子。”
“一起长大?什么叫一起长大?我们吃的不同,睡的地方也不同。你犯了错,顶多是爹娘说一顿,可我呢,不是挨打就是罚跪。在我看来,你对我的好,不过是施舍罢了,和施舍一只猫一条狗,有什么两样?”
“不....阿竹,不是那样的。”刘若煜捂着胸口,连呼吸都阻塞起来。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惊竹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冷得让人发颤。“你们这些公子哥,不就是喜欢那种不贪慕权贵的女子吗?”
“大公子,大公子.....”眼见刘若煜就要站不稳,阿奴立马上去扶住他。
可他碰到阿奴,就像被火烧了一样,将她甩了出去。“你,你别碰我!”惊竹的话,就像是几万根针扎在他的心上。从小,阿爹就给他讲衢州刘家是如何因为一个婢女落败的。也有不少经历情事的同窗劝他,家中奴婢想攀上主子,劝他提防。可他以为,自己和阿竹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毕竟不同,因此从未怀疑过她的用心。他心中有恨,不仅恨自己受骗,更恨自己就算在那一刻,也只想对她说——“宫中并非你想的那么好,阿竹,你读过那么多书,难道就没有听过一句‘侯门一入深似海’?”
刘若煜强撑着立在那里,望向那个陌生的影子。“宫里是危险,可我一旦博得圣宠,就可以一步登天...千人跪万人拜的尊荣,你能给得了我吗?”
“阿竹,你别说了!”阿奴不顾身上的疼,爬到屏风前,却没有胆子到后面去。烛影将惊竹的身形映照得又高又大,好像站在后面的人真的穿着皇后的凤袍一样,叫人神圣不可侵犯。
“回去吧。”她的语气稍稍软了下来,略带着颤抖。“阿兄,往后我若是得宠了,会替你和阿爹美言几句的,就当做我报答了刘府这么多年对我的养育之恩了.....”
惊竹忘记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是怎么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了。只记得刘若煜出去时,门没有关紧,风狂的不像是春日的风,轰得一下把大门吹开了。院子里下了好大一场梨花雨,满地都是雪白的,眯着眼睛看,就像冬日里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