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分
梦境之中,梳着圆润双髻的小女郎正轻摇着脑袋,向榻上端坐的父母撒娇。她时而叉腰站立,时而又伏身桌案旁,也不言语,只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在书案旁练习书法的小儿郎终是从宽大的袖口中取出一方绣着红石榴的手帕——里面包裹着几枚晶莹剔透的方糖。他语带无奈:“好吧,这是最后一块了,但你需答应我,吃完之后就去花园捉蝴蝶,今日可再不能去爬树掏鸟蛋了。”小女郎目不转睛的盯着小儿郎手里的方糖连连点头,心下只道:“昨日和那几人约好了,今日去斗蛐蛐,老爬树作甚,阿兄一如既往地无趣”。小儿郎递过方糖,小女郎满心欢喜的去接……
睡榻上的人似乎受到梦境影响,情绪被牵动,嘴角漾起了一抹浅笑。然而转瞬之间,她的眉头紧蹙,那抹笑意也荡然无存,额上布出汗珠。方糖……她没接住,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变得阴沉,乌云密布,伴随着阵阵雷鸣。
流箭飞来,晶莹剔透的方糖变成了鲜红色,明明她们都说她扎圆滚滚的双髻最讨人喜欢了,可为什么,她的双髻上戳着箭呢…… 箭可不是好东西,阿兄身上都是,阿兄身上都是……
床榻之上,那人猛然惊醒,心口如遭雷击。她迅速坐起身来,急促地喘息着,目光四处扫视。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些熟悉的陈设轮廓渐渐显现,她紧绷的神经方慢慢放松下来,她才发现冷汗已悄然浸透了里衣,紧紧贴附在肌肤上,带来阵阵不适之感。
屋外响起紧凑的脚步,帘子被掀了开来,为首的老妇面上焦急,“殿下可是魇着了”边询问边拿起帕子,浸上温水为榻上的人擦拭着额上的汗水。
榻上的人问道:“嬷嬷,现下几更了”?
兰嬷嬷回道:“殿下,五更天了,算着时辰现下合该为殿下梳妆了”。
榻上的人点了点头
兰嬷嬷随即吩咐等候在外的侍女们进来,她看向进入房内伺候的十二名侍女,告诫道:“今日乃是长公主回宫的重大日子,你们每个人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不容出错,奉皇后口谕错者当下乱棍打死”。
侍女们战战兢兢地齐声应是。
此时的央京城欢腾一片。天子为庆祝长公主及笄之喜,免农户三年税收,商户两年,且颁旨由五品以下的官员代天子与民同乐,在街头分发宫中糕点美酒。霎时间,街头巷尾,纷纷排起了长队,百姓为确保能拿到,天微亮,便都早早候着了,心中对这位长公主充满了好奇,身为皇后的亲生女儿,当今天子的第一个女儿,年少就被送入了道观,多年间,也不见皇室的人去探望,百姓不知具体缘由,只道少时被送出宫门,定时犯了大错,以为此生这位公主便就如此了,未曾料到,长公主她回来了,一时风头无两。
知道内情的人,皆不惊讶于公主如何受宠,只觉亏欠仍多,年仅六岁的公主为他父皇能稳坐帝位,免于群臣之口,毅然决然地选择跟随太后步入那清苦的道观之中。皇后犹记得,公主初入观的第一个月,她因思念公主,特地前往道观看望。未曾想,连道观的大门都未能踏入一步,太后通过身边的嬷嬷传出话来,太后喜爱公主,身旁离不开公主殿下,无暇相见,请皇后娘娘回宫。并下有懿旨:念及皇家恩惠,已寻得清净之地,今后不想再被打扰,遂不必再派人前来探望,公主一人足矣;为感念公主孝心,太后仙逝后,仅公主一人此守灵三年即可。皇后指甲被她自己硬生生的掰断了,心道,感念孝心,分明是变相的囚禁,就算贵为皇后又如何,她终究是连女儿都保全不了……嬷嬷见皇后面色难堪,唇角勾了勾,继续道:“太后此举,乃是彰显公主之诚心。”皇后强忍怒火,质问:“太后这是故意不让本宫见我的女儿吗?”嬷嬷眼角微扬,缓缓答道:“娘娘,您也知道,太后也无法再见她的儿子了。”皇后怒不可遏,扬手给了林嬷嬷一巴掌:“太后这是在威胁本宫吗?”林嬷嬷低头恭顺地回应:“恭送皇后娘娘”。
皇后心中悲愤交织,却也无计可施。这一切,还得追溯到多年前那场太后与四亲王联手的逼宫事件。事实上,当今太后并非圣上的生母;她的独子,正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四亲王启宗。而当今圣上,乃是前皇后之子,即启崇。太后继位后,对待前皇后的儿子启崇关怀备至,此举赢得了先皇乃至满朝文武的赞誉。然而,当启崇继承大统时,由于根基尚浅,太后势力庞大,朝中不少人暗中支持太后。借着端阳节前夕这一时机,太后联合四亲王发起了政变,却未曾料到,看似软弱无势的启崇,一直在暗中布局,只为等待这一刻的到来——他深知四亲王迟早会成为心腹大患。经过周密策划,启崇终于设下了陷阱,令四亲王落入圈套,当场被处决。
然而,太后老谋深算,尽管帝后二人竭尽全力寻找证据,却始终无法直接证明太后参与了这场谋逆。无奈之下,他们决定以太后身体抱恙为由,将其送往道观静养。太后对此提议并未表示反对,只是提出一个条件——要带着公主一同前往。如果帝后不肯答应,她便以死相挟,要在大殿之上自尽,以此昭告天下,让世人误以为是当今圣上逼死了自己的母后。尽管太后并非圣上的亲生母亲,但毕竟有着养育之恩。圣上登基未久,新政尚未稳固,一旦传出这样的消息,恐怕会给其他亲王提供谋反的借口。帝后二人成婚七载,育有一子一女,即太子启恒与公主沐漓。
面对太后的这一要求,帝后陷入了两难之境……
沐漓心知肚明,作为公主,享受着皇室赋予的无上荣光,同时也肩负着为皇室分担重担的责任。眼见父皇与太后之间的关系日益紧张,却始终难以摆脱朝中大臣们的连番劝谏,她深知自己离宫已不可避免。于是,沐漓主动请求陪伴太后一同前往道观静修。帝后虽然不舍,但最终还是含泪答应了她的请求。就这样,年仅六岁的沐漓被送出宫门,这一别竟是长达十二年之久。
在这漫长的十二年间,太后严令禁止宫中任何人前去探望公主,使得沐漓自幼年起便与外界彻底隔绝。直到太后驾崩,公主完成了为期三年的守灵之后,帝王与王后才终于得以将她召回宫中。皇后心疼女儿多年孤身在外,皇上也同样心怀怜爱,为让天下人看清大央嫡长公主的地位,遂庆公主之喜福至百姓。这也是公主分明已然过了及笄之年,天子仍已及笄礼迎公主回来,用一场迟来的及笄礼,迎大央嫡长公主归宫!
在幽静的道观之中,兰嬷嬷凝视着镜中的倒影,情不自禁地泪光闪烁。沐漓见状轻声询问:“嬷嬷,您这是怎么了?”兰嬷嬷抬起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带着哽咽答道:“奴婢这是喜极而泣啊,公主终于可以回宫了,能够再次与娘娘和太子殿下团聚。”沐漓闻言微微一笑,轻轻颔首回应:“是啊,嬷嬷,我也同样满心欢喜能够回到宫中与他们重逢”。
沐漓重新看向镜中的自己,红唇微启,眼神温柔。她的面容恬静,但似乎深处隐藏着某些东西,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暗自涌动着。
晨光透过道观的窗户,柔和得像一层薄纱,轻轻萦绕着沐漓,她端坐于蒲团之上,双眉轻蹙,面容平静无波。随着寺院内飘来的清新花香,她的眉头才缓缓舒展。宫女们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着长发,将其盘成飞仙髻,再以镶嵌珍珠的蝴蝶金簪固定,两侧则垂挂着镂空雕琢的凤头步摇。一颗白玉与红珊瑚交织而成的饰品悬于额前,红珊瑚散发着淡淡的红光……一双细而狭长的丹凤眼在额前悬挂的红珊瑚与眼角点缀的朱红映衬下,妩媚之态仿佛瞬间绽放。
身着蝶舞凤鸣烟霞裳,以淡红为底,短袖之处饰以细腻柔软的绒毛,触感宛如初春之絮。裙摆之上,银丝勾勒成群蝶纷飞之态,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能振翅而起,翩翩翱翔于百花之间。裙身采用九层轻盈透纱,层层叠叠直至脚踝,每层边缘镶嵌着淡黄色玛瑙,行走间犹如霞光流转。腰间则环绕一圈精巧的鎏金珠串,与裙尾处隐约可见的金线纹饰相呼应,既显华贵又不失灵动之气。
沐漓轻轻一瞥镜中的自己,未有多余的言辞,面容平静无波,仿佛已将尘世的纷扰専拒之门外。
在侍女的簇拥下,她走出道观,登上了等候在门前的马车。
天空之上,云层翻涌,光影交错间天色忽明忽暗,仿佛天地间的情绪也在随之起伏波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