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除易容
霍雨浩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却又不肯折断的竹，可藏在袖中的指尖却掐进了掌心——那里还留着昨日帆羽替他剪指甲时不小心划破的小口子，此刻微微疼，疼得真实，也疼得陌生。
在其他人检查他的同时，他也在打量着这些陌生人。
他的目光从一张张脸上滑过去。
韩老的白眉太浓，像两片垂落的冬草；宁则则的指尖永远托着琉璃光，那光太亮，亮得他不敢直视；烈骁的虎口焦黑，像被火烤过的岩石；独孤悦悦袖口里游出的小蛇，吐着幽绿的信子——这些人，他一个都叫不出名字。
他们看他时，带着疼惜、带着急切，仿佛他是一件破损的瓷器，随时会碎。
每靠近一步，每搭一次脉，每注入一缕魂力，都伴随着一句温柔的催促：
“霍同学，记起来了吗？”
“雨浩，这是你以前最喜欢的凝神香。”
“孩子，想想星斗大森林，想想你和同伴的约定……”
那种目光让他后背发紧，一众无形的压力落在了他的身上，让他诚惶诚恐。
更吵的是脑子里那三道声音。
“小雨浩，快看他们手里的魂导器！那是史莱克最新的‘灵枢’，你以前还偷偷拆过一台——想起来没？”
“闭嘴，肥虫子，别给他压力！”
“安静，让他自己观察。”
声音此起彼伏，有时重叠，有时又像三把不同音色的琴在拉同一根弦，拉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试着屏蔽，可那些声音就像长在他耳蜗里，越堵越响。
这些话像一颗颗小石子，不停往他空荡的识海里扔，激起一圈圈回声。
回声里没有画面，只有越来越深的空洞。
空洞里生出风声，风声里夹杂着一句话——
“他们真的在救你吗？还是……在把你塑造成他们需要的样子？”
那声音来得突兀，像夜色里悄然绽放的幽魇花，带着潮湿而甜腻的香气。
它贴在他耳后，轻轻呵气：
“史莱克说你是被日月帝国害的，可这只是一面之词，你有没有记忆，怎么能确定这是真话呢？”
“他们说你是天才，可你为什么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
“他们在等一个‘原来的霍雨浩’……那个霍雨浩，真的就是你吗？”
每问一句，便有一道极细的灰紫纹路爬上他的视网膜，像裂纹，又像藤蔓。
霍雨浩的呼吸乱了。
他下意识攥紧衣袖，指节泛白，目光从帆羽的关切，移到宁则则的琉璃塔，再移到烈骁掌心里那枚烧红的金针。
——他们都在对我好，可他们到底在对我“好”什么？
——如果我永远想不起来，他们会失望吗？
——失望之后，又会怎样？
疑问像冰碴，一颗一颗落进胃里，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今天的治疗结束，他微微侧头，避开了帆羽伸过来替他理鬓发的手。
那动作很小，却像一道无声的拒人千里。
帆羽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愕然。
霍雨浩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可以吗？”
殿内忽然安静。
众魂师面面相觑，最终缓缓退后一步。
众人陆续离开。
宁糖糖摘下了兜帽，摘下了易容。
她先是松开一直紧紧攥着袖口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随后，淡金色的魂力从指尖流过，脸颊边缘的光影像水波一样荡开，露出原本清丽的面容。
那一瞬，魂导灯恰好亮了一分，照得她鼻尖的细汗和微红的眼眶无所遁形。
宁糖糖对着震惊的帆羽点了个头。
“帆羽老师，我想和雨浩单独说几句话。”
帆羽满脸“你什么时候来的？”、“学校的监督系统居然没发现你易容，我要去狠狠投诉！”之类的话，然后怀疑人生的走了出去。
霍雨浩看到唯一算得上熟悉的人离开，下意识追了上去。
宁糖糖挡住了霍雨浩的去路。
“……雨浩。”
她轻唤，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却又带着颤抖的坚定。
霍雨浩抬头，目光茫然。
眼前的少女陌生又熟悉——可他脑海里一片空白，找不到任何对应的画面。
“你……是谁？”
依旧是那句话，却比先前多了一分迟疑，一分不自觉的柔软。
宁糖糖深吸一口气，抬头与他对视。
“我叫宁糖糖，你的女朋友。”
她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一缕琉璃色的魂力缓缓升起，凝成一座小小的九层塔影——塔身通透，光芒柔和，像把漫天星辰都收进了掌心。
“也是……你曾经最信任、最亲近的朋友。”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几乎哽住，却倔强地没有别开眼。
霍雨浩怔怔看着那座小塔，本能地觉得它温暖而安全。
他下意识伸出手指，想去触碰那缕光。
指尖与琉璃光相碰的刹那——
温暖而有些熟悉的魂力在指尖流淌。
宁糖糖让琉璃塔静静悬浮在两人之间。
柔和的光晕像一层轻纱，把霍雨浩苍白的脸映得有了些温度。
她摊开右手，掌心那枚小巧的戒指便露了出来——银白色的戒圈，内环刻着一圈极细的纹路，在光下像流动的星屑。
“这是三年前你送给我的。”
声音轻，却带着笑，也带着压不住的鼻音。
“你说，一对戒指，一枚归我，一枚归你。等我们毕业后就……”
她顿了顿，把尾音咽了回去，换成一句更轻的补充，“就再也不分开。”
霍雨浩垂眸，目光落在戒指上。
戒圈上镶嵌了一枚小小的碎钻，正一片一片亮着微弱的光。
宁糖糖用指腹轻轻摩挲那块碎钻，继续道：“这是你亲手做的，输入魂力，戒指就会将我指引向有你的方向。”
霍雨浩睫羽微颤。
“我的戒指呢？”
他声音发哑，却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他手上光秃秃的，那有什么戒指啊？
宁糖糖吸了吸鼻子，声音低下去：“只剩这一枚。我猜……大概是你在日月帝国那里……被他们搜身时扔掉了，或者熔成了废铁。”
说到这里，她忽然笑了，笑意里带着倔强的光：“戒指没了没关系，人还在就行。现在人也在，戒指也在——只是你把它忘啦。”
琉璃塔的光微微一晃，像回应她的哽咽。
宁糖糖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角，又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没关系，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讲我们在星斗大森林第一次并肩作战，你差点被曼陀罗蛇咬到；讲你在海神湖上偷偷给我做烤鱼，结果盐放多了；讲你在全大陆斗魂大赛上……”
她一项一项数，像在拆一封迟到了三年的信。
每说一句，霍雨浩指尖的温度就高一分；每提到一个细节，他眼里的迷雾就散一点。
说到最后，宁糖糖把戒指轻轻套回自己无名指，又将空着的掌心递到他面前。
“等你把记忆找回来，我们再一起去把另一枚戒指找回来，好不好？”
霍雨浩怔了半晌，缓缓伸出右手，指尖碰到她掌心的瞬间，琉璃塔的光晕忽然大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