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星河（12）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自浓稠的夜色中步出。
小姑娘芍药色的春衫在夜色中格外醒目，衬得身形愈发清瘦单薄。
她微微垂着头，几缕乌发发散落在玉白的脖颈边，清丽侧影如月下初绽的青莲，透着一一股若有似无的脆弱。
卫无枝紧抿着唇，唇色比平日更秾丽，甚至隐隐透着一丝被蹂躏过的微肿，下唇内侧还残留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干涸的暗红。
——该庆幸如今夜色已深，慕瑶和柳拂衣不能轻易察觉出端倪。
慕声步履无声跟在她身后，玄衣几乎融于黑暗，挺拔的身形萦绕着冷峭。
“子期！阿枝！”慕瑶快步迎上，一把拉住卫无枝微凉的手腕，把小姑娘拉入怀里，声音微微颤抖。
“你们去何处了？我和拂衣刚要去寻你们。”
慕瑶目光急切地在两人脸上扫过，落在卫无枝略显凌乱的鬓发和红润脸色上，却是心头疑窦顿生。
柳拂衣也走了过来，指间符箓的光芒悄然隐去，但那一向温润的眼变得锐利，掠过慕声紧抿的，唇角线条似乎比平日更显冷硬的薄唇，最后定在垂首的小姑娘身上。
他清晰地捕捉到她尚未褪尽的惊悸。
“阿枝，”柳拂衣的声音温和依旧，关切到，“发生了何事？可有受伤？”
说着，视线下落，扫过她紧攥着衣袖，指节泛白的手。
卫无枝只觉得慕瑶握着自己的手温暖而有力，只是更衬得自己指尖冰凉。
她飞快地抬了一下眼睫，对上柳拂衣担忧的双目，又迅速垂下，浓密的羽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在柳拂衣和慕瑶看来，少女强迫自己松开紧攥衣袖的手指，指尖却仍在细微地发颤。
“没…没事。”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
卫无枝努力牵动唇角，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显得格外生硬勉强，“只是…睡久了，有些僵，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说完，微微侧身，避开两人过于专注的视线，目光投向地面摇曳的草影。
“林中幽静…便走远了些。”她顿了顿，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沉默如山石的慕声，补充道：“子期是怕我遇见妖怪，这才随我一起走远了。”
闻言，慕声这才有了反应。
他眸光流转，看着卫无枝，唇角难以自抑的扬起一道极为难以察觉的弧度。
柳拂衣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又停留了一瞬。
少女颈侧肌肤在如霜的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却有一道极淡的红痕若隐若现，像是被什么粗糙之物擦过。
柳拂衣眼底掠过一丝深意，但终究没有点破。
柳拂衣轻轻颔首，“原来如此。”
男人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驱散了些许凝滞的空气。
柳拂衣抬手轻摸她的发丝，俊雅端正的脸庞浸染万千温柔。
“夜露寒凉，回来便好。”
他转身走向堆放的枯枝，“火灭了，我添些柴，下半夜便有我来守，阿声也休息吧。”
柳拂衣蹲下身，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拨弄着，动作沉稳，枯枝投入灰烬，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几点火星挣扎着跃起。
橙黄的火苗再度燃起，舔舐着新柴，重新带来暖意。
摇曳的炙光打在小姑娘脸上，照亮了她低垂的，姣好精致的眉眼。
慕瑶看着柳拂衣忙碌的背影，又看看僵立在原地的慕声和卫无枝，心里始终萦绕着一丝疑窦。
她拉住卫无枝冰凉的手，引她到自己的身旁席地而坐。
少女顺从地坐下，任由慕瑶把自己裹进披风里拥入怀中，“夜还深，睡吧。”
闻言，她点了点头，而后蜷缩起身体，下巴抵着膝盖，却是未曾合眼，而是目光失神地落在眼前跳跃的火光上。
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下唇，随即像是被烫到般飞快缩回手，紧接着将披风拉高，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失神的，仍然染着水光的杏眼。
这一幕在旁人眼中，是软弱，委屈，怯懦的象征。
慕瑶见了，不禁柳眉微皱，若有所思。
——在二人的对面，隔着火堆，这一无声无息的举动也被慕声收入眼底。
他曲起一膝，修长手臂随意搭在膝头，姿态看似闲散，但半张冷峻侧颜隐在阴影中，连同黑漆漆的眼里的情绪都不能让人看个真切。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四张心思各异的面庞。
柳拂衣端坐在篝火旁，出神的望向和慕瑶依偎而眠，已然陷入梦乡的少女。
火光在他温润如玉的脸上跳跃，映出眼底深处一丝化不开的凝重。
视线里的人儿安安静静，乌黑的青丝散在如云鬓边，长而密的睫翼似蝶，在眼睑处落下小片阴影，睡颜恬静而美好。
同行至今，她的小心翼翼和纯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这样的人，如何会是慕声口中“惺惺作态”“虚情假意”的人？
柳拂衣出神的想，却未有察觉，自己的眼神里逐渐多出了比之平日里的温柔更加缱绻的情感。
这一夜，在火光的摇曳与无声的压抑中悄然而过。
第二天清早，卫无枝四人重新上路，继续沿途收服一些扰民作乱的妖怪，久而久之，四人捉妖小队的名头便越发响亮，慕瑶和卫无枝还被百姓冠以“美人仙师”的名号。
捉妖途中不乏有人家见了两人貌美，愿意出黄金千两，遣媒人来求娶的。
一见倾心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怪就怪在，求娶慕瑶的人家遭到拒绝后就灰溜溜的走了，从此再无瓜葛。
而想要求娶卫无枝的，无一例外都在夜深人静时被毒打了一顿，上报官府却又找不出凶手来，一时间人心惶惶，再也无人敢对她动心思。
此事最后不了了之，只能以贼人外逃为由揭篇而过。
在三日后，四人终于抵达了太仓郡。
......
三日后，太仓郡守府邸，华灯初上。
一路风尘被郡守府过于丰盛的接风宴席暂时洗去。
雕梁画栋的厅堂内，烛火通明，珍馐罗列，银壶玉盏，流光溢彩。
太仓郡守凌禄山满面红光，举杯高谈，表达着对柳拂衣几人的敬仰。
“哎呀呀，仙师们远道而来，降妖除魔，护佑一方，凌某感激不尽！来，再饮一杯！”凌䘵山再次举杯。
慕瑶执杯，唇边噙着恰到好处的温雅浅笑，举止从容，世家风范尽显，她颔首道：“凌大人客气，分内之事。”
柳拂衣亦举杯，温言回敬。
慕瑶同柳拂衣在回应着太仓郡守的感激之情，剩下两个就略有些无所事事了。
慕声则置若罔闻，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只空置的青玉酒杯，眼神不屑地掠过厅堂奢华的布置与壁上的名画。
卫无枝坐在柳拂衣身侧，只拣了几样清淡素菜，小口吃着。
她从来都懒得应付这些场面，哪怕从前要与皇室权臣打交道也分外厌恶酒水气息，只想这喧闹早些结束。
她今日换了一身青色薄纱衣裙，未施粉黛，几缕乌发柔顺地贴在瓷白的颊边，低眉垂目间，自成疏离又悲悯。
虽是未曾刻意装饰过，可她一张过分娇美的脸在满堂华彩中显得格外惹眼，如同误入锦绣堆中的一株雪莲。
然而一道灼热又粘腻的目光，却如影随形，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轻蔑，牢牢锁在她身上。
目光的主人，正是主位旁那位盛装华服的妙龄女子。
——太仓郡守之女，凌虞。
大概是因为柳拂衣，她暗中盯了自己许久，卫无枝早已发觉只是懒得搭理，却不想凌虞越发不知收敛。
卫无枝颦眉，抬眸冷冷回望过去。
凌虞身着鹅黄宫装，珠翠环绕，妆容精致无瑕。
她端坐着，唇边噙着得体的微笑，视线痴缠在柳拂衣身上，倾慕之意昭然若揭。
可当那目光掠过柳拂衣身侧的卫无枝时，笑意便瞬间凝固，眼底温度骤降，化作冰冷的审视与一丝尖锐的妒恨。
而后，凌虞压下眼里的不自然，重新挂上甜腻的笑容，起身举杯。
“四位仙师远道而来为太仓郡除妖，阿虞感激不尽，”说着，她笑吟吟看向对面的卫无枝。
“早就听说了卫姑娘‘美人仙师’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假，这张脸果然很是吸引人。卫姑娘，我敬你为太仓郡除妖之恩。”说完，凌虞仰头，杯中酒水一饮而尽，跟着 ，重新倒满一杯酒递了过来。
卫无枝并未起身，也没有接凌虞递过来的青玉酒杯。
是根本没有伸手的机会。
柳拂衣浅笑道：“我来吧，阿枝不擅饮酒。”
凌虞脸色顿时有些挂不住，“柳大哥，你......”
不待凌虞说话，柳拂衣便饮尽。
凌虞本想借此给卫无枝一个下马威，哪成想被柳拂衣给挡下了，她自然心中不畅，嫉妒万分。
见状，慕声扯了扯嘴角，吐出一个嘲讽意味的音节。
“呵。”
装什么？
“凌小姐，”慕声语调轻缓，好似玩味。
众人视线被吸引过来，慕声视若无睹。他兀自站起，眼尾上钩，笑容促狭。
“你敬了柳拂衣和我阿姐，又敬阿枝，为何独独不敬我呢？你是觉得慕某不配？”
少年眉目英俊逼人，他是笑着的，可是凌虞从他黑沉如墨的眼中读出了森然的戾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