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报
阳光把柏油路晒得发烫,蝉在路边的槐树上扯着嗓子叫。荣秋春背着书包,步子迈得又大又快,额前的碎发被汗黏在脑门上。
“叶高原,”她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人,“听说没?畕又结婚了。”
叶高原推着眼镜,步子稳当当的,手里还捏着本没看完的习题册:“谁?不认识。”
“就附近王大五家的邻居啊,”荣秋春啧了两声,声音压得低了些,却难掩兴奋,“听王大五说,他新娶的老婆可比前头那个厉害多了,把他们一家子治得服服帖帖的,平时连大气都不敢喘。”
叶高原翻书的手指顿了顿:“哦?”
“可不是嘛,”荣秋春往路边吐了口唾沫,笑出了声,“听说他老婆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前阵子他又闹着要离婚,结果他老婆直接从厨房拎了把菜刀出来,指着他鼻子问‘离不离’,吓得他当场就跪下了,连说‘不离了不离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叶高原合上书,抬头看了眼头顶的太阳,阳光晃得他眯起了眼。过了会儿,他才慢悠悠道:“听过一句老话,恶有恶报。”
荣秋春愣了愣,随即点头:“可不是嘛!当初他和他爹妈怎么欺负前头那个媳妇的,现在就怎么被新媳妇拿捏,这叫啥?现世报!”
两人并肩往前走,影子在地上随着脚步一摇一晃。远处传来学校预备铃的声音,荣秋春拽了叶高原一把:“快走快走,要迟到了!”
堂屋里的竹椅被王大五踹得歪到一边,他指着女儿王芳贵,嗓门粗得像砂纸磨过铁:“你脑子被门夹了?大陆那小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准是玩弄感情的渣男!”
小芕在一旁抹着眼泪,攥着女儿的胳膊不肯放:“芳贵啊,听妈的话,千万别去大陆找他!咱在这边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那地方远,人心隔肚皮,你去了受委屈咋办?”
王芳贵用力挣开母亲的手,胸口起伏得厉害,眼眶红了却不肯掉泪:“爸妈,你们根本不了解他!他对我有多好,我心里清楚!你们不能凭自己的想法就否定他!”
“我们否定他?”王大五气得脸都涨紫了,抓起桌上的搪瓷缸子狠狠砸在地上,“他要是真心对你,能让你一个姑娘家千里迢迢往他那儿跑?这不明摆着坑你吗!”
“他不是!”王芳贵提高了声音,“他说好了会等我,会照顾我一辈子!”
小芕又扑上来抱住她的腰,哭道:“傻闺女,男人的话能信吗?妈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听妈的,断了联系,咱重新找个本地的,知根知底……”
王芳贵猛地推开母亲,力气大得让小芕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她咬着牙,死死盯着父母:“你们要是再拦着我,我……我今天就搬出去住!”
说完,她转身就往门口走,后背挺得笔直,仿佛背上驮着的不是父母的反对,而是自己认定了的那条路。王大五气得直哆嗦,抓起扫帚就要追,被小芕死死拉住:“别追了……让她冷静冷静……”
扫帚“哐当”掉在地上,王大五望着女儿消失在巷口的背影,突然蹲在地上,狠狠捶了下自己的大腿。
叶灵汐站在院门口,看着堂屋里摔碎的搪瓷缸子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小芕抹着眼泪从厨房出来,看见她愣了愣,忽然快步走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个硬邦邦的馒头:“姑娘,吃点吧。”
馒头还带着灶膛的余温,掰开时能看见零星的麦麸。叶灵汐咬了一口,粗粝的口感擦过舌尖,听见小芕又往她兜里塞了把腌菜:“家里没别的,将就垫垫。”
王大五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头明明灭灭映着他涨红的脸。叶灵汐余光扫过他额头——那片红光里裹着丝缕灰气,像被雨淋湿的红纸,边缘发蔫。
“婶子,”叶灵汐咽下馒头,“您这院子西南角堆了杂物吧?”
小芕正在收拾碎瓷片的手顿了顿:“是堆了些旧木头,咋了?”
“把它挪开,”叶灵汐指着西墙,“再挖三尺深,埋块青砖进去。”她低头啃了口馒头,“保准您闺女能平平安安回来。”
小芕的眼眶又红了,攥着碎瓷片的手微微发抖:“姑娘,你……”
“她懂个屁!”王大五突然吼道,烟头被他捏得变了形,“封建迷信!芳贵就是被这些邪门歪道迷了心窍!”
叶灵汐没搭理他,目光落在小芕手腕上——那里缠着根红绳,绳子上系着枚铜钱,泛着温润的光。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半块桃酥递过去:“婶子,您尝尝这个。”
小芕接过咬了口,眼泪突然砸在衣襟上:“这味道……跟我小时候我娘做的一模一样。”
王大五烦躁地碾灭烟头,站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叶灵汐看见他额角的灰气更浓了些,像片阴云正往眉心聚拢。
“三天内别让王叔出远门,”叶灵汐把剩下的腌菜推回小芕手里,“尤其是东边那条路。”
她转身要走,小芕突然抓住她的袖子:“姑娘,你……你是菩萨派来的吧?”
叶灵汐笑了笑,没说话。院门“吱呀”一声在身后关上,她摸了摸兜里的馒头,忽然听见墙根传来窸窣响动——是只灰扑扑的小松鼠,正捧着块碎瓷片,慌慌张张地往洞里钻。
王芳贵坐在副驾驶座上,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开车的男人留着一头黄毛,嘴角叼着烟,烟灰簌簌落在褪色的牛仔裤上,他时不时侧过脸看她,那笑容里藏着说不清的黏腻,让她浑身发紧,却又找不出确切的错处,只觉得车厢里的烟味格外呛人。
车停在一间老旧的出租屋前,墙皮剥落得像块掉渣的饼。黄毛一把拽过她的手腕往里走,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烟味和霉味,墙角堆着没洗的袜子,空气里飘着馊掉的泡面味。没等她反应过来,黄毛就猛地将她按在冰冷的床上,床板发出“吱呀”的哀鸣。王芳贵挣扎着踢蹬,喉咙里挤出细碎的哭喊,可他的力气像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最后只能瘫在那里,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混着床单上的灰尘,涩得人睁不开眼。
一个月后,验孕棒上的两道杠像一道惊雷,劈得王芳贵晕头转向。她攥着那小小的塑料棒去找黄毛,他正对着电脑打游戏,键盘敲得噼啪响,头也没抬:“怀了就生呗,吵什么。”语气里的不耐烦像针,扎得她心口发闷。
从那天起,日子成了熬不完的苦。黄毛依旧整天趴在电脑前,别说给她钱买吃的,就连她饿得发慌,想让他顺路带碗面,他都嫌她事多:“自己不会煮?”后来他把他妈接来同住,老太太更是把刻薄当家常便饭,嫌她早上起得晚,嫌她买菜买贵了,晾衣服时故意把她的内衣扔在地上,嘴里还念叨着“不下蛋的鸡还讲究”。
有一次,老太太又故意把她刚洗好的衣服扫到地上,肥皂水溅了王芳贵一裤脚,她忍不住顶了一句“您别太过分”,老太太立刻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哭天抢地:“哎呦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被个小贱人欺负到头上来了……”黄毛从游戏里抬起头,眉头拧成个疙瘩,不分青红皂白就吼她:“你就不能让着我妈点?她年纪大了!”
王芳贵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像被泡在冰水里。直到那天,她孕吐得厉害,胃里翻江倒海,想吃个苹果压一压,黄毛头也不抬地骂“事精”,老太太在一旁煽风点火:“装什么金贵,我们那会儿怀着娃还下地割稻子呢!”积压的委屈像决了堤的水,她红着眼跟他们吵了起来,黄毛一怒之下,抓起她的行李箱扔到门口,指着门吼:“滚!”
“滚就滚!”王芳贵咬着牙,拖着行李箱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秋夜的风灌进单薄的衣服,像无数根细针往骨头里扎。她站在路灯下,看着行李箱上的轮子在地上转了半圈,却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回娘家?她没脸回去。当初拍着胸脯跟父母说“他对我好”,如今落得这般境地,怎么有脸见人?父亲的暴脾气她知道,指不定会气得高血压犯了。
她蹲在路边,肚子隐隐作痛,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是母亲发来的微信:“芳贵啊,跟大陆好好过日子,别总任性。”她看着屏幕,鼻子一酸,哭得更凶了。
而此时,王大五在堂屋里坐立难安。桌上的收音机开着,咿咿呀呀的戏曲也压不住他心里的烦躁,总觉得右眼皮跳得厉害,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小芕在一旁纳鞋底,针脚歪歪扭扭,线头绕了好几次都没缠好,她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要不……给芳贵打个电话?”
王大五狠狠吸了口烟,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火星子溅起来又灭了:“打什么打!她有本事走,就有本事自己想明白!”话刚说完,又忍不住起身走到门口,望着巷口的方向,脖子伸得老长。
正愣神时,王芳贵身后传来脚步声。她猛地回头,看见王大五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路灯照着他花白的头发,昏黄的光里,他脸上的皱纹都拧在一起,带着点急,又有点硬撑的严肃。
“爸……”她声音发颤,赶紧别过脸,用袖子抹了把眼泪,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
王大五没说话,只是慢慢走过来,拐杖笃笃敲着地面,每一声都像踩在人心上。他站定在她面前,从怀里掏出个保温桶,塞到她手里:“你妈给你煮的鸡汤,热乎着呢,快拿着。”保温桶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烫得她指尖发麻,暖意却顺着胳膊往心里钻。
“我……”她张了张嘴,想说对不起,想说自己错了,却被王大五打断。
“别跟我提那个混小子,”他皱着眉,语气却软了,“跟我回家。你妈这几天没睡好,总念叨你爱吃的糖醋排骨,说等你回来就给你做。”
芳贵捏着保温桶的手紧了紧,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桶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没抬头,却听见王大五叹了口气,拐杖往旁边挪了挪,像是怕挡着她的光。
“爸,我……”
“啥也别说了,”王大五转身往巷口走,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你妈说了,就算你嫁出去了,家里的门也永远为你开着。再说,”他顿了顿,声音低了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我闺女受委屈了,做爹的能不管?”
芳贵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摔破了膝盖,也是这样,王大五嘴上骂她“冒失鬼”,却背着她走了三站地去医院,后背汗湿了一大片,还跟医生说“给我闺女用最好的药”。
她吸了吸鼻子,拖着行李箱跟上,脚步慢慢稳了些。行李箱的轮子还在响,但这次听着,倒像是在往亮处走了。保温桶里的鸡汤香漫出来,混着夜晚的风,竟吹散了不少寒意。
巷子尽头,家里的灯还亮着,暖黄的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像只温柔的眼睛,静静地等她回家。
叶灵汐站在巷口,看着王大五扶着芳贵往家走,小芕跟在旁边,时不时替女儿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三个人的影子在路灯下挨得很近,像团揉在一起的暖光。她正准备转身,小芕眼尖瞥见了她,连忙招呼:“姑娘,别走啊!进来喝口热汤!”
进了屋,小芕端上刚温好的鸡汤,眼里闪着光:“真是神了!前儿听你的,把西南角的旧木头挪开,埋了块青砖,今儿芳贵就回来了!”
王大五在一旁扒拉着饭,嘴里嘟囔:“别瞎联系,吃饭吃饭。”筷子却往芳贵碗里夹了块排骨,动作比谁都实在。
芳贵捧着碗,眼泪啪嗒掉在汤里:“爸,妈,这孩子……我不能要,我想打掉。”
叶灵汐正喝着汤,闻言抬眼:“姐姐,打胎伤身子,对往后也不好。不如这样——你就说打了胎,还是个儿子,把消息透给那个黄毛。”
芳贵愣了愣:“这……有用吗?”
“照做就是。”叶灵汐放下碗,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几个月后,芳贵生了个儿子,眉眼像极了她。她按叶灵汐说的,托人给黄毛捎了信,说当初打掉的是个儿子,还“好心”送了个箱子,说是“留个念想”。黄毛打开箱子,里面是泡沫裹着的几块台蓬肉,腥气扑鼻——那是当地老人说的,“丢了儿子”才会送这东西,晦气得很。
孩子被王大五的哥哥接去了乡下,藏得严实。黄毛和他娘听说“打了个儿子”,又收到那箱子肉,顿时像被天雷劈中,晕头转向。两人气势汹汹地冲到王大五家,拍着门喊:“王芳贵你出来!你把我孙子弄哪儿去了?”
门开了,王大五叉着腰站在门口,小芕扶着芳贵站在后面,芳贵小腹平平,脸上没半点刚生过孩子的样子。
“找啥?”王大五瞪着眼,“我闺女好好的,哪来的孩子?”
黄毛他妈往屋里瞅,空荡荡的,别说婴儿哭声,连个奶瓶都没有。她指着芳贵:“你不是生了……”
“生啥?”芳贵冷冷地笑,“当初不是你们让我滚的吗?孩子早被你们逼没了,现在又来装模作样?”
黄毛看着芳贵平坦的肚子,又想起那箱渗着血沫的肉,突然觉得头皮发麻,像是真有什么冤魂跟着似的,拉着他妈就往外跑:“走……走!”
门“砰”地关上,王大五回头看了眼里屋,墙角的柜子上摆着个小小的虎头鞋,是小芕连夜做的。他摸了摸下巴,突然咧开嘴,给叶灵汐使了个眼色——那眼神里,哪还有半分当初的不信?
黄毛和他娘慌不择路地跑回家,背后像有团黑气追着,进了门还直打哆嗦,关紧门窗才敢喘口气。
第二天一早,黄毛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头晕恶心,腰像被碾过似的疼。去医院一查,医生皱着眉说他先天精弱,怕是难有子嗣。这话像晴天霹雳,黄毛手里的化验单飘到地上,他盯着“不孕”俩字,腿一软差点瘫在诊室门口——他一直盼着有个儿子传宗接代,这下彻底成了泡影,只觉得天塌了半边。
他娘在家听说这消息,当场就哭倒在炕上,拍着大腿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打那以后,母子俩夜里就没安生过:黄毛总梦见个没睁眼的婴儿抓着他的脚踝,阴森森地问“爹,你为啥不要我”;他娘则梦见婴儿浑身是血,指着她骂“坏老太婆,是你逼走我娘的”。
夜夜被噩梦缠上,两人不敢关灯睡觉,可就算灯亮着,也总觉得墙角有黑影晃悠。黄毛日渐消瘦,眼窝陷得像个窟窿;他娘更是茶饭不思,没过多久就病倒在床,咳嗽起来没完没了。原本还算利索的俩口子,短短半个月就熬得脱了形,家里的气氛死气沉沉,连阳光照进来都透着股冷意。
叶灵转身往家走,芳贵站在门口望着她的背影,扬声喊了句:“谢谢你啊!”
叶灵没回头,只抬手摆了摆,身影很快融进巷口的暮色里。
邻居畕的父亲眯着眼瞅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这身影……咋那么像我前阵子请来的那位大师呢?”
大五凑过来:“真的假的?您没看错吧?”
“没太看清脸,就是感觉这走路的样子像,”畕的父亲挠挠头,“你认识她?”
大五眼睛一亮,笃定地说:“她啊,那可不就是活菩萨嘛!”
正说着,旁边传来jiang的父亲嘟囔声,他揣着口袋往外走,一脸无奈:“不说这个了,我家儿媳妇又催着买海鲜呢,这一天天的,不听还不行……”说着便急匆匆往菜市场方向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