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青花与三块钱的咸菜缸

  “宣传科不养闲人,尤其是那种只有脸蛋能看的花瓶。”

  “刘科长,您说得对,要把她换去车间倒纱,那细皮嫩肉的,不出三天准哭着求饶。”

  “我看呐,不如把她名额顶下来,让你侄女进厂,反正沈玫瑰初中都没毕业,占着广播员的位置就是浪费。”

  尖酸刻薄的女声混杂着劣质烟草味,像钻头一样往耳朵里钻。

  沈玫瑰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斑驳发黄的墙皮,头顶悬着一盏积满灰尘的绿罩灯。

  墙上的日历撕到了只剩薄薄一叠。

  1980年11月12日。

  这是四十年前,江阴县棉纺厂的宣传科办公室。

  她回来了。

  回到了母亲还没病死、家传老宅还没被骗走、自己还没沦为那个捡破烂的老太婆的时候。

  沈玫瑰深吸一口气,肺里充斥着并不清新的煤渣味,却让她感到无比真实。

  那个正在嚼舌根的胖女人,是专门负责打杂的王婶,全厂第一长舌妇。

  坐在办公桌后,端着搪瓷茶缸吹茶叶沫子的地中海男人,是想把她挤兑走的刘科长。

  前世,就是这两人联手,把她从宣传科踢到了最苦最累的细纱车间。

  导致她没空照顾瘫痪的母亲,最终酿成那场惨剧。

  沈玫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碎花衬衫,袖口磨起了毛边,却掩不住那露出来的一截皓腕,白得晃眼。

  哪怕穷得叮当响,她依然是棉纺厂公认的“厂花”。

  “哟,醒了?”

  王婶手里还抓着一把瓜子,瓜子皮嗑得震天响。

  “沈玫瑰,别装死,刘科长说了,今儿个要把旧广播室清理出来,干不完不许下班。”

  那间旧广播室荒废了三年,里面堆满了废弃文件和老鼠屎。

  这是明晃晃的刁难。

  刘科长放下茶缸,三角眼翻了翻。

  “小沈啊,组织是在考验你,要有奉献精神。”

  沈玫瑰站起身,动作利落地理了理衣摆。

  她嘴角没像以前那样挂着讨好的笑,反而透着股子冷清。

  “行,我这就去。”

  王婶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平日里娇滴滴的大小姐今天这么好说话。

  “哼,算你识相。”

  沈玫瑰推门而出,走向走廊尽头那间阴暗的屋子。

  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灰尘在下午的阳光柱里飞舞。

  她捂着口鼻,熟练地把废纸归拢。

  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墙角的一堆杂物里。

  那是一个满身油污、黑漆漆的圆罐子。

  里面塞满了烟头、废电池,还有不知道谁吐的浓痰干渍。

  脏得让人作呕。

  要是上辈子的沈玫瑰,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直接拿铲子扔出去。

  但现在的沈玫瑰,瞳孔微微一缩。

  那是她练就了四十年的“照相机记忆”在疯狂预警。

  她走过去,蹲下身,不顾脏污,用手指轻轻抹去罐身的一处黑泥。

  泥垢褪去,露出一抹深沉幽静的蓝色。

  那是青花。

  再看那隐约浮现的纹饰——几朵傲雪寒梅,冰裂纹自然舒展。

  “冰梅纹……”

  沈玫瑰心脏猛地跳了两下。

  康熙年间,以冰梅纹为贵,尤其是这种“指捺纹”明显的,是民窑里的极品。

  这东西在后世拍卖会上,至少能换一套房。

  现在却被人当成烟灰缸,扔在垃圾堆里。

  一定要拿下。

  但不能明抢,更不能让人看出这东西值钱。

  这个年代,一旦扣上“倒卖文物”的帽子,那是投机倒把,要蹲大狱的。

  沈玫瑰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她找了个破网兜,把那些废纸旧报纸装好。

  然后顺手把那个脏罐子拎了出来。

  刚走到门口,就迎面撞上了来监工的王婶。

  王婶眼尖,一眼看到她手里的黑罐子。

  “哎哟,我说怎么干活这么积极,原来是想顺手牵羊啊?”

  王婶大嗓门一嚷嚷,走廊里几个办公室的人都探出了头。

  刘科长也背着手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

  王婶指着沈玫瑰手里的罐子,一脸鄙夷。

  “科长你看,这丫头连个破烟灰缸都要偷回家,真是穷疯了!”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声。

  “那是老赵以前扔那儿的吧?都臭了还能要?”

  “到底是没文化的,这种破烂也当宝贝。”

  沈玫瑰没反驳,反而把罐子往怀里缩了缩,脸上做出几分窘迫和羞红。

  “王婶,刘科长,我家那个腌咸菜的坛子裂了……”

  她声音细若蚊蝇,眼眶微红,一副受气包的小媳妇样。

  “我妈想吃咸菜,我看这罐子虽然脏了点,刷刷还能用,扔了怪可惜的。”

  示弱。

  这是她在八十年代生存的第一课。

  既然大家都觉得她是只有脸蛋的花瓶,那就坐实这个印象。

  刘科长嫌弃地看了一眼那个罐子,那上面的一块黄痰渍让他倒尽了胃口。

  “公家的东西,哪怕是垃圾,也是公家财产。”

  刘科长打着官腔,心里却在盘算怎么羞辱她。

  “按厂规,拿公物回家,得折价赔偿。”

  沈玫瑰咬了咬下唇:“那……多少钱?”

  王婶眼珠子一转,插嘴道:“这好歹也是个瓷的,怎么也得五块钱吧?”

  五块钱?

  那时候猪肉才一块二一斤。

  一个普通工人工资才三十多块。

  这就是明抢。

  沈玫瑰眼泪都要下来了:“王婶,这罐子都缺口了,还要五块?”

  她指了指罐口一处微小的磕碰(那是其实是自带的窑裂,不影响价值)。

  “行了行了,别在这儿哭丧。”

  刘科长挥挥手,一脸不耐烦。

  “三块钱!爱要不要,不要就砸了听响!”

  三块钱,依然是天价。

  相当于沈玫瑰三天的工资,能买两斤半上好的五花肉。

  周围人都在摇头,觉得这沈玫瑰肯定是脑子进水了。

  花三块钱买个装垃圾的破罐子?

  “我买。”

  沈玫瑰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车工”两元纸币,又凑了一张一元的。

  手微微发抖,似乎极其心疼。

  王婶一把抢过钱,笑得脸上的肥肉都在颤。

  “开票!给她开票!免得说我们欺负人!”

  拿到那是盖着厂里红章的“废品处理收据”时,沈玫瑰低着头,掩去了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精光。

  这群蠢货。

  要是知道这罐子未来值三百万,估计肠子都要悔青了。

  ……

  筒子楼,一楼最阴暗的那个单间。

  这就是沈玫瑰的家。

  屋里弥漫着一股常年中药熬煮的苦涩味。

  床上躺着个枯瘦的中年妇人,正是沈母。

  “玫瑰啊,回来啦?”

  沈母声音虚弱,想撑起身子。

  “妈,你别动。”

  沈玫瑰放下东西,快步走过去,熟练地给母亲翻身、按摩。

  看着母亲那双浑浊却充满慈爱的眼睛,沈玫瑰鼻头一酸。

  上辈子,为了给她凑嫁妆,母亲卖了传家宝,最后病重没钱治,活活疼死在床上。

  这一世,绝不让悲剧重演。

  “妈,今晚咱们吃肉。”

  沈玫瑰笑着说,转身端了盆清水。

  她拿出一把旧牙刷,挤了点牙膏,开始刷那个“三块钱的破烂”。

  黑色的油泥顺着水流滑落。

  那种莹润的、透亮的蓝色,一点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露真容。

  梅花花瓣留白,以青花勾勒背景。

  色泽青翠艳丽,分水层次鲜明,如宝石般幽兰。

  这是典型的康熙“翠毛蓝”!

  翻过底足,双圈款内楷书六字:大清康熙年制。

  哪怕是在灯光昏暗的筒子楼里,这罐子也美得让人屏住呼吸。

  “真好看……”

  床上的沈母不懂文物,但也看呆了。

  “这花儿像是活的。”

  沈玫瑰擦干罐子,用一块旧蓝布小心翼翼地包好。

  明天。

  就是它改名换姓,变成救命钱的时候。

  ……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沈玫瑰请了病假。

  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外面套了件灰扑扑的列宁装,围上纱巾,遮住大半张脸。

  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布包。

  直奔县城的国营文物商店。

  八十年代初,古玩市场还没放开,只有国营商店能收这些东西。

  店里冷冷清清,柜台高得吓人。

  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头正趴在柜台上看报纸。

  老胡,县城眼力最好的老师傅,也是出了名的脾气臭。

  “同志,收东西吗?”

  沈玫瑰压低声音。

  老胡头都没抬:“瓷器字画五毛起,破烂不收。”

  沈玫瑰没说话,解开布包,把那只“冰梅纹姜罐”轻轻放在玻璃柜面上。

  “咚。”

  沉闷的瓷声。

  老胡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下一秒,他手里的报纸掉了。

  他猛地摘下老花镜,整个人几乎贴到了柜台上。

  “这……”

  老胡颤抖着手,从兜里掏出一个放大镜。

  看釉面,看胎骨,看款识。

  足足看了五分钟。

  沈玫瑰也不催,就在那静静站着。

  她知道,这是开门见山的大货。

  “小姑娘,这东西哪来的?”

  老胡抬起头,眼神锐利。

  “家里传下来的咸菜罐子,急着用钱。”

  沈玫瑰回答得滴水不漏。

  这也是这个年代最常见的理由。

  老胡沉吟了一下。

  “东西不错,康熙民窑精品。但你也知道,现在这行情……”

  他在算盘上拨拉了两下。

  “三十。”

  沈玫瑰心里冷笑。

  欺负我不懂行?

  三十块是当时官窑的收购价底线,但这罐子品相极好,又是大器。

  她伸手就要把罐子包起来。

  “既然国家不收,那我拿回家继续腌咸菜吧,反正也是祖传的。”

  作势要走。

  这一招“以退为进”,把老胡拿捏得死死的。

  这么好的东西要是流落民间真腌了咸菜,那是暴殄天物啊!

  “哎哎!别走啊!”

  老胡急了,这要是让省里来的专家知道他放跑了这件货,非骂死他不可。

  “小姑娘气性真大……六十!不能再多了!这可是我两个月工资!”

  六十元。

  在这个猪肉一块二的年代,是一笔巨款。

  够普通一家三口舒舒服服过半年。

  也是她那个吸血鬼刘科长两个月的工资。

  沈玫瑰停下脚步,嘴角微微上扬。

  “成交。”

  ……

  拿着六张崭新的“大团结”(十元面额),沈玫瑰先去了趟国营饭店。

  “师傅,来一份红烧肉,多放糖!再要五个大肉包子!”

  那肥瘦相间、色泽红亮的红烧肉端上来时,香气差点把她的魂儿勾走。

  她没舍得吃,装进饭盒。

  又去供销社。

  麦乳精来两罐,大白兔奶糖称一斤,富强粉买十斤。

  最后,她在全县城唯一的医疗器械店,交了钱。

  虽然只能买那种笨重的木轮椅,但足够让母亲推着出门晒太阳了。

  ……

  下午三点,正是棉纺厂交接班的时候。

  沈玫瑰推着崭新的轮椅,车把手上挂着沉甸甸的网兜。

  网兜里的大白兔奶糖和麦乳精罐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昂首挺胸地走在厂区大道上。

  “那不是沈玫瑰吗?”

  “天哪,她哪来的钱买轮椅?”

  “你看那网兜里,麦乳精!那可是高级货!”

  人群开始骚动。

  王婶正端着饭盆往食堂跑,迎面撞上了这一幕。

  她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沈玫瑰!你……你是不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早上还穷得叮当响,下午就发财了?”

  沈玫瑰停下脚步,周围围了一圈工友。

  她从网兜里抓出一把大白兔奶糖。

  “王婶,这话可不能乱说。”

  沈玫瑰声音清脆,传得老远。

  “早上那个‘破罐子’,我拿去城里找人看了,人家说那是老物件,给了点辛苦费。”

  她把糖往王婶怀里一塞。

  “还得谢谢您和刘科长把那宝贝卖给我呢。”

  “请你吃糖,这大白兔甜着呢,正好粘粘嘴,省得以后老说错话。”

  王婶捧着糖,脸涨成了猪肝色。

  周围的工友恍然大悟,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

  “原来那是古董啊!”

  “王婶把古董当垃圾三块钱卖了?哈哈哈哈!”

  “这眼力劲儿,绝了!”

  刘科长刚从办公楼出来,听到这话,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个狗吃屎。

  三块钱?卖了古董?

  他感觉心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沈玫瑰看着那两张像吃了苍蝇一样的脸,心里的郁气一扫而空。

  爽!

  她推着轮椅,哼着《甜蜜蜜》,转身潇洒离去。

  刚走出厂区大门,经过那家废品回收站时。

  一个推着二八大杠自行车的年轻男人,正从里面走出来。

  男人穿着件不合身的洗白军装,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禁欲又清冷。

  虽然推着车,但脊背挺得像把标枪。

  那是……

  沈玫瑰脚步一顿。

  京城来的借调专家,未来的文博界泰斗——顾以宁?

  两人擦肩而过。

  突然,顾以宁猛地捏住了刹车。

  车胎在地上磨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他回过头,鼻翼微微动了动。

  那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沈玫瑰背着的空布包。

  那个包里,还残留着康熙罐子和那堆废纸的味道。

  “等等。”

  顾以宁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压。

  “那个包里的味道……”

  他推着车逼近两步,镜片后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沈玫瑰的脸。

  “是生坑的土腥气。”

  “你是哪里来的倒斗贩子?”

  沈玫瑰心头一跳。

  这男人的鼻子,是属狗的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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