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归客与旧影
乌云下的橘子树 第一章 归客与旧影
七月的杨家洼,是被知了嘶哑的鸣叫和灼人的阳光填满的。
日头像个烧透的白炽灯球,毫不留情地炙烤着这片位于山坳里的村庄。泥土路面被晒得发烫,浮土没过了脚踝,每有摩托车驶过,便扬起一片经久不散的黄尘。路两旁的老房子,土坯墙或砖墙上爬满了干枯的瓜藤,蔫头耷脑。唯有村东头那棵不知年岁的老橘子树,依旧撑开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荫,固执地给这片焦渴的土地投下一小片清凉。
树下,几个光屁股的娃娃正围着树干追逐打闹,身上沾满了泥土和汗渍,笑声却清脆得能穿透闷热的空气。几个老人坐在树根凸起处搭着的石板上,摇着破旧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目光浑浊地望着远处被热浪扭曲的山峦。
就在这时,一阵与这乡村图景格格不入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黑色的越野车,车身沾满了远路的泥点,像一头疲惫却依旧矫健的豹子,缓缓驶入了村口,最终停在了老橘子树不远处的空地上。
车门打开,先伸出来的是一双踩着浅色软底休闲鞋的脚,然后是修长的腿,简单的亚麻色长裤,以及一件质地精良的白色棉麻衬衫。一个年轻男人从驾驶座下来,顺手摘下了脸上的墨镜。
他看起来二十七八岁,身形挺拔,眉眼间带着一股城市浸润出的清隽气质,皮肤是健康的微棕色,与村里常见的黝黑粗糙截然不同。他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目光。娃娃们停止了打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和他那辆气派的“铁盒子”。老人们摇扇子的动作慢了下来,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探究。
男人似乎对这片土地并不陌生,他环顾四周,目光掠过那些低矮的房屋,最终定格在那棵巨大的老橘子树上,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带着些许近乡情怯的恍惚。
“请问……”他开口,声音清朗,带着礼貌的询问,走向树下的老人们,“杨满山家怎么走?”
老人们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摇扇子最起劲的那个黑瘦老头开了口,带着浓重的乡音:“满山家?哦,你是说老五爷家吧?顺着这条路一直往西走,看到门口有棵歪脖子枣树的,院墙最高的那家就是。”老头上下打量着他,“后生,你找满山啥事?他家这几年……不太顺啊。”
男人微微颔首,表示感谢:“我是他侄孙,杨屿。很多年没回来了。”
“杨屿?”老头愣了一下,眯起眼仔细端详他,似乎想从这张英俊的城市面孔上找出几分熟悉的影子,“哦——你是……你是淑兰姐带到城里去的那个娃?都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记忆的闸门仿佛被打开,其他老人也纷纷露出恍然和好奇的神色,开始交头接耳。杨屿,这个名字在杨家洼并不陌生。他是村里第一个考到北京名牌大学的后生,是许多人家教育孩子的榜样,也是老杨家曾经最大的骄傲。只是,他已经快十年没回来过了。
杨屿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又寒暄了几句,便转身朝着黑瘦老头指的方向走去。他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那些窃窃私语像细小的蚊蚋,萦绕在耳边。他知道,自己这个“城里人”的突然归来,在这个平静得近乎停滞的小村庄里,无疑投下了一颗石子。
脚下的土路很软,很烫。空气里弥漫着牲畜粪便、柴火和阳光炙烤植被混合的复杂气味,这是他童年熟悉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却有些陌生刺鼻。路两旁的景象变化不大,只是有些老屋更加破败,偶尔能看到一两栋新建的二层小楼,贴着白色的瓷砖,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他走到那扇熟悉的、带着歪脖子枣树的木门前。院墙果然比记忆里高了不少,新砌的砖墙泛着生硬的红色。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响了门上那对锈迹斑斑的铁环。
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谁呀?”
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人。
她看起来二十三四岁,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短袖衬衫,下身是条普通的黑色长裤,裤脚沾着些泥点。她的皮肤是常年劳作晒成的小麦色,脸颊带着健康的红晕,额头和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她的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饱满的额角和修长的脖颈上。她的五官并不算顶漂亮,却十分耐看,一双眼睛尤其清亮,像山涧里洗过的石头,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质朴的灵动。
此刻,这双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警惕,上下打量着门外这个穿着体面、气质陌生的男人。
杨屿也怔住了。开门的不是他预想中的婶婆,也不是记忆里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叔叔杨满山。这个年轻的女人,他毫无印象。
“你找谁?”女人见他不说话,又问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乡音,却不粗粝,反而有种清泉般的质感。
“我……我找杨满山家。”杨屿回过神来,连忙说,“我是杨屿,杨满山是我叔。”
女人的眼神瞬间变了。疑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惊讶,甚至……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同情,又像是某种了然。她打开另外半扇门,侧身让开:“哦……是你啊。进来吧。”
院子比记忆中显得拥挤。一侧堆着柴火,另一侧拴着一条黄狗,正懒洋洋地趴着吐舌头。正对着院门的堂屋门开着,里面光线有些暗。
“叔!婶儿!来客了!是……是杨屿回来了!”女人朝屋里喊了一声,然后对杨屿说,“我是林晚秋,是……是家里请来帮忙照顾的。”她简单解释了一句,语气平静,却似乎不愿多说。
这时,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从堂屋里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正在摘的豆角。她眯着眼,看了杨屿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喊道:“是小屿?真是小屿回来了?”
“婶婆,是我。”杨屿快步上前,扶住老人的胳膊。看着老人布满皱纹、写满沧桑的脸,他心里一阵酸楚。这就是当年那个总是偷偷塞给他糖果的、爽利的淑兰婶婆吗?岁月和生活的重担,早已将她压弯了腰。
“哎哟,真是小屿!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婶婆激动地抓着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泛出泪花,“快,快进屋坐!晚秋,快去倒茶!”
杨屿被婶婆拉着进了堂屋。屋里的摆设简陋而陈旧,带着一股老人和草药混合的气味。他注意到靠墙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更加苍老的男人,眼神呆滞,嘴角似乎还有些歪斜,对他进来毫无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门口的光线。那是他的叔叔杨满山,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却手脚麻利的汉子,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
“你叔……前年中风了,之后就这样了。”婶婆抹着眼泪,声音哽咽,“要不是晚秋这丫头心善,肯来帮忙,我这个老婆子真不知道该怎么熬……”
林晚秋端着一碗茶水进来,轻轻地放在杨屿旁边的方凳上,低声说:“喝点水吧,天热。”然后便默默地走到杨满山身边,拿起一块湿毛巾,动作熟练而轻柔地替他擦拭着嘴角。
杨屿看着这一幕,心里堵得厉害。他这次回来,是因为接到了老家一个远房亲戚含糊其辞的电话,说叔叔家出了事,情况不太好,让他有空最好回来看看。他没想到,情况竟然糟糕到这个地步。
他端起那碗粗陶碗盛的茶水,水温适中,带着农家茶叶特有的苦涩味道。他喝了一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叫林晚秋的女孩的身影。她忙碌着,照顾病人,安抚老人,动作麻利而沉静,仿佛这一切是她生活里再自然不过的一部分。在这个破败、压抑的院子里,她像一株生长在石缝里的野草,带着一种坚韧的、勃勃的生命力。
屋外的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阳光透过窗户上的塑料纸,在坑洼不平的土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杨屿坐在熟悉又陌生的老屋里,看着病重的叔叔和年迈的婶婆,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像山间清风一样的林晚秋,心中五味杂陈。
这次归来,他原本只是想尽一份晚辈的责任,看看能否提供一些经济上的帮助。但现在,他隐隐感觉到,这片故土,这个家,以及这个突然闯入视线的女孩,似乎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老橘子树浓密的树荫,似乎也笼罩着这个家庭,以及他这个归客,投下了一片充满未知的阴影。
而林晚秋在忙碌的间隙,偶尔抬眼看向这个从天而降的“城里侄孙”,目光中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和距离。这个男人的归来,对她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