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沉默的协议

夜色,浓稠得如同泼翻的墨汁,将整个村庄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没有月亮,连星星也吝啬地藏匿了光芒,只有远处山峦模糊的轮廓,像一头匍匐的巨兽,在压抑的寂静中喘息。风是热的,黏糊糊地贴着皮肤刮过,带着泥土被烈日炙烤后残余的燥气和稻田里腐烂禾根隐约的酸味。这种热,不同于白天的毒辣,它是一种闷在罐子里的、令人窒息的热,预示着某种东西正在暗中酝酿、发酵。

村东头那棵老橘子树,巨大的树冠在黑暗中如同一团更深的阴影,纹丝不动。树下,两个猩红的点明明灭灭,是烟头。偶尔有极低的话语音节破碎地溅出,又迅速被厚重的夜色吞没。

“……都安排妥了?”一个沙哑的嗓音响起,是村支书杨老五。他蹲在树根凸起的地方,影子缩成一团。

“嗯。”回应的声音短促而沉闷,是林卫东。他靠在粗糙的树干上,仰头望着密不透风的树冠,尽管什么也看不见。“明天一早,镇上的挖掘机就开进来。河滩那片地,推平了,说是建什么‘生态农业观光园’。”

一阵沉默。只有烟丝燃烧时细微的呲呲声。河滩地,是村里最后一片没被承包出去的集体用地,紧挨着清水河。老人们都说,那片地是村子的一块“肺”,砂质土,存不住水,长不了好庄稼,却长满了芦苇和野蒿,是孩子们夏天摸鱼捉虾、女人们洗衣淘米的地方。更重要的是,那下面,埋着东西。不是金银财宝,是几十年前那场大洪水时,来不及逃出去、被泥沙吞没的几户人家的尸骨。年头久了,年轻一辈大多不知情,只有些老人,偶尔在黄昏时,会望着那片长满荒草的滩涂发呆。

“镇上……王镇长那边,没再说别的?”杨老五深吸了一口烟,火星猛地亮了一下,映出他眉心深刻的沟壑。

“还能说什么?文件都下来了,说是县里的重点项目,带动经济发展。”林卫东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麻木的疲惫,“补偿款,按最标准的地价算,钱下周打到村账户。至于那些……”他顿了顿,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地下的,叫我们自己处理干净,别耽误工程进度,也别惹出什么‘封建迷信’的闲话。”

“处理干净?”杨老五低声重复了一句,像是被烟呛到了,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那咳嗽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惊起了远处稻田里几只夜栖的水鸟,扑棱棱飞走的声音划破了短暂的寂静。

怎么处理?把那些无名无姓的骨头挖出来,随便找个地方埋了?或者,干脆就任由挖掘机的铁爪把它们和泥土砂石一起搅碎、碾平?杨老五想起自己的奶奶,就是在那场洪灾里没的,连个尸首都没找到。河滩地,就是他们这些人家心里一个共同的、不敢轻易触碰的坟茔。如今,这坟茔就要被连根掘起了。

“老五叔,”林卫东扔掉了烟头,用脚狠狠碾灭,“这事,你知我知。村里那些老人,能瞒就瞒。等机器来了,生米煮成熟饭,他们闹也闹不出花样。现在不比以前,闹事?给你扣个帽子,谁都吃不消。”他是村里的民兵连长,年轻,膀大腰圆,是王镇长的远房外甥,也是这次征地的主要经办人。他想的明白,这事办好了,自己在镇领导面前就是大功一件,以后的前途自然光明。至于那些陈年旧事,死人的骨头,能比活人的前程重要?

杨老五没吭声,只是又摸出一根烟,哆哆嗦嗦地点上。火光闪烁间,林卫东瞥见他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和那双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浑浊的眼睛里的挣扎。杨老五当了十几年支书,在村里颇有威望,但年纪大了,胆子也小了,上面压下来的任务,他不敢硬顶,可良心上这道坎,又实在难熬。

“我知道你难做。”林卫东放缓了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安抚,“可是老五叔,你想想,观光园建起来,游客来了,村里就能开农家乐,卖土特产,年轻人也不用都往外跑。这是好事啊!为了全村人的将来,有些老规矩、老观念,该破就得破。那些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谁还记得清?”

乌云似乎移动了一下,透出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光,勉强勾勒出老橘子树的轮廓。树上挂满了青涩的小果子,藏在厚厚的叶片下,在闷热的夜风中,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安,微微颤抖着。

“卫东,”杨老五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那毕竟……是祖宗辈的人。惊动了,怕是不好。”他没什么文化,一辈子信的就是举头三尺有神明,敬畏天地祖宗。这种对未知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

“有什么不好?”林卫东有些不耐烦了,“现在是新社会,讲科学!哪来的鬼神?再说,我们又不是不处理,找个地方好好安葬了,也算对得起了。王镇长说了,这事要快,要稳,不能出任何岔子。”他把“王镇长”三个字咬得很重,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热风卷过,带来几声零落的狗吠,更添了几分烦躁。杨老五手里的烟烧到了尽头,烫到了手指,他才猛地一哆嗦,扔掉了烟蒂。他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后生,对方身上那种混合着野心和不在乎的劲头,让他感到一阵无力。他明白,自己拦不住。镇上的决定,林卫东的执行,还有那笔对村子来说不算少的补偿款,像几股拧在一起的粗绳,捆绑着他,让他无法动弹。

他缓缓站起身,膝盖发出咯吱的响声。长时间的蹲踞让他头晕眼花,身子晃了一下。林卫东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

“明天……几点?”杨老五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八点。机器从镇上来,直接开到河滩。”林卫东知道,老支书这是妥协了。他心里松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下来,“老五叔,你放心,后面的事,我会安排妥当,绝不让你难做。”

杨老五摆了摆手,没再说话,只是佝偻着背,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自家昏暗的灯光走去。他的背影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瘦小、苍老,仿佛被那无形的乌云压弯了脊梁。

林卫东看着杨老五消失在黑暗中,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扯了一下。他重新靠回橘子树上,又点起一支烟。事情比他预想的要顺利。这棵老树,见证了多少代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明天,它还将见证一场无声的变迁。他吐出一口烟圈,白色的烟雾在漆黑的夜里迅速消散,无影无踪。

乌云依旧低垂,闷热没有丝毫减退。远处的清水河,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淌,对即将降临在它岸边滩涂上的命运,一无所知。只有那棵老橘子树,沉默地伫立着,它的每一片叶子,都仿佛在积蓄着力量,准备迎接黎明时分,那即将打破村庄长久宁静的、钢铁的轰鸣。一场基于沉默和妥协的协议,就在这棵古老的树下,伴随着燥热与不安,悄然达成。而由此掀起的波澜,此刻,还仅仅是在最深的水底,暗暗涌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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