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落青檐橘香迟
乌云压得很低，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悬在青川镇上空，将黛瓦白墙的老房子染得愈发深沉。风卷着潮湿的水汽穿过窄巷，槐树叶子被吹得翻出灰白的背面，簌簌作响里，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橘香——那是老宅后院的橘子树，栽了快二十年，枝桠早探过了围墙，却在今年的梅雨季里，迟迟没等来往年该有的繁盛白花。
沈知意将最后一只纸箱放在墙角，指尖沾了层薄灰。她直起身揉了揉酸胀的腰，目光掠过布满青苔的天井石板，屋檐下的雨滴正顺着瓦当串成珠帘，在地面砸出浅浅的水洼，映着她略显疲惫的脸。离开青川镇十年，她以为自己早忘了这里的气息，可当车轮碾过镇口那座青石桥时，潮湿的空气裹着草木与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记忆还是像被雨水泡胀的棉絮，瞬间填满了胸腔。
“知意丫头，歇“知意丫头，歇会儿吧，剩下的我来收拾。”隔壁的张婶端着一碗姜汤走进来，粗粝的手掌在围裙上擦了擦，“这鬼天气，下了快半个月了，你刚回来就忙上忙下，仔细累着。”
沈知意接过姜汤，暖意顺着瓷碗传到掌心，驱散了些许凉意。她笑着道谢：“没事张婶，我年轻，扛得住。倒是麻烦你了，这几天总来帮我。”
“跟婶客气啥！”张婶摆摆手，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你爸妈走得早，这老宅子空了这么多年，要不是你这次回来，怕是要荒了。好在你念旧，还肯回来看看。”
沈知意低头抿了口姜汤，辛辣的暖意滑过喉咙。父母在她十八岁那年意外离世，她被远房亲戚接去了城里，此后十年，除了清明偶尔回来祭拜，便再没踏足过这座老宅。这次回来，是因为公司裁员，她索性辞了职，想着回到青川镇，守着老宅和后院的橘子树，过一段清净日子。
“对了丫头，”张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压低了声音，“你还记得隔壁巷的陆执吗？就是以前总跟在你屁股后面，还爬你家橘子树偷橘子的那个小子。”
沈知意握着碗的手指猛地一紧，心跳漏了一拍。陆执。这个名字像一枚被时光掩埋的石子，沉寂了十年，此刻被骤然提起，还是轻易便搅动了心底的涟漪。
她当然记得。记得他是镇上有名的“野小子”，留着利落的短发，眼神桀骜，总爱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漫不经心地靠在老槐树下。记得他总趁她不注意，爬上后院的橘子树，摘走最甜的那几个橘子，却又会在她气鼓鼓找他算账时，把剥好的橘子瓣塞进她手里。记得十七岁的那个雨夜，她因为父母的事躲在橘子树下哭，是他撑着一把破伞走来，沉默地站在她身边，任由雨水打湿他的半边肩膀，只说：“别哭了，橘子树还在，以后我护着你。”
可后来呢？后来她父母离世，他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有人说他跟着亲戚去了外地，有人说他犯了错被送去了管教所，众说纷纭，却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去向。这十年，沈知意偶尔会想起他，想起橘子树下的约定，想起他眼里的光，却只当那是年少时一场模糊的梦。
“他……回来了？”沈知意的声音有些干涩，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可不是嘛！”张婶点点头，“前几天回来的，听说在城里混得不错，开了家公司，这次回来是要把他奶奶接去城里。你俩小时候关系那么好，要是遇上了，可得好好聊聊。”
沈知意“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碗里的姜汤，思绪却早已飘回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那时的阳光正好，橘子树长得枝繁叶茂，白花满枝，香气浓郁。她坐在树下看书，陆执就趴在院墙上，冲她挤眉弄眼：“沈知意，你家橘子什么时候熟啊？我可等着呢。”
“早着呢！”她白了他一眼，“而且不许你偷，要吃就好好说。”
他笑着跳下来，落在她身边，顺手摘了片橘子叶，放在嘴边吹得不成调：“好好说你就给我吃？”
“看你表现。”她故意逗他，却没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温柔。
那些细碎的时光，像橘子瓣一样，酸甜可口，却早已被岁月尘封。沈知意以为，他们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交集，却没想到，她刚回到青川镇，就听到了他的消息。
喝完姜汤，张婶又帮着收拾了一会儿，便因为家里有事离开了。沈知意独自留在老宅里，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走到后院，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一股潮湿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
后院不大，却收拾得还算整齐。墙角的橘子树依旧枝繁叶茂，只是叶子上沾了层雨水，显得有些蔫蔫的。树枝上零星开着几朵白花，香气清淡，远不如记忆里那般浓郁。沈知意走到树下，伸手抚摸着粗糙的树干，树皮上还留着当年她和陆执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名字，只是岁月流逝，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橘子树，我回来了。”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老朋友打招呼，“你还记得我吗？还记得那个总偷你橘子的小子吗？”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她的话。沈知意靠着树干坐下，闭上眼睛，任由雨水打湿她的发梢。十年了，她从一个懵懂的少女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而陆执，也从当年的“野小子”变成了张婶口中“混得不错”的成功人士。他们之间，隔着十年的时光，隔着遥远的距离，还有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从巷口传来，渐渐靠近老宅。沈知意以为是张婶又回来了，便没有起身，只是依旧靠着树干，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脚步声在院门口停下，接着，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请问，这里是沈知意家吗？”
沈知意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动弹不得。这个声音，即使过了十年，她也绝不会认错。是陆执。
她缓缓睁开眼睛，抬头望去。院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黑色的风衣，身姿挺拔，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副金丝眼镜，遮住了眼底的桀骜，多了几分成熟稳重。他的五官轮廓比小时候更加深邃，下颌线清晰分明，薄唇紧抿，神情淡漠，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影子。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陆执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复杂的情绪，有意外，有欣喜，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而沈知意的心跳，却像失控的鼓点，砰砰直跳，脸颊也不受控制地涨得通红。
“沈知意？”陆执又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沈知意点点头，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是我。你……你是陆执？”
“是我。”陆执走进院子，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才移开视线，落在身后的橘子树上，“没想到，你也回来了。”
“嗯，刚回来没多久。”沈知意的声音有些干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十年的隔阂，让他们之间多了几分生疏，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可以随意打闹的模样。
陆执走到橘子树下，伸手抚摸着树干上的字迹，眼神复杂：“没想到，这棵树还在，我们的名字，也还在。”
“是啊，它很顽强。”沈知意说，“这些年，多亏了张婶帮忙照看，不然早就荒了。”
“张婶？”陆执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隔壁的张婶？她还住在这儿？”
“嗯，她一直很照顾我家。”沈知意点点头，“张婶说，你这次回来是要接你奶奶去城里？”
“对。”陆执收回手，转过身看着她，“我奶奶年纪大了，一个人住在这儿我不放心。你呢？怎么突然回来了？”
“公司裁员，我辞了职，想着回来清静一段时间。”沈知意轻描淡写地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窘迫。
陆执“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目光再次落在橘子树上，像是在回忆什么。院子里陷入了沉默，只有雨声和风吹树叶的声音，显得有些尴尬。
沈知意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主动开口：“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陆执笑了笑，笑容很浅，却依旧带着当年的影子，“在城里开了家小公司，不算大富大贵，但也还算安稳。你呢？在城里过得怎么样？”
“也还好。”沈知意敷衍道，“就是工作有点累，所以才想回来歇歇。”
她不想告诉他，这些年她一个人在城里打拼，有多不容易。父母离世后，远房亲戚对她并不算好，她只能靠自己努力学习，考上大学，毕业后找工作，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其中的辛酸，她不想对任何人说，包括陆执。
陆执似乎看出了她的隐瞒，却没有点破，只是换了个话题：“还记得当年吗？我总偷你家的橘子，被你追得满院子跑。”
提到往事，沈知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当然记得！你每次都偷最大最甜的，害得我都没的吃。”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陆执也笑了，眼底的淡漠渐渐褪去，多了几分温柔，“其实我不是真的想吃橘子，就是想看看你。”
沈知意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抬头看向他，却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眼神深邃，像是藏着很多话。她慌忙低下头，脸颊发烫，心里泛起了淡淡的涟漪。原来，当年他的靠近，并不是因为橘子。
“对了，”陆执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她，“这个，给你。”
沈知意愣了一下，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小巧的橘子形状的吊坠，用银打造而成，做工精致，栩栩如生。
“这是……”她有些疑惑。
“当年答应过你，等你家橘子熟了，就送你一份礼物。”陆执的声音有些低沉，“可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没能兑现承诺。这个吊坠，就当是我补上的。”
沈知意拿着吊坠，手指微微颤抖。她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当年的承诺。十年了，他走了十年，却依旧没有忘记。
“谢谢你。”她轻声说，心里五味杂陈。有感动，有欣喜，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不用谢。”陆执摇摇头，“应该我谢谢你，当年……谢谢你愿意陪我。”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愧疚，沈知意心里一动，忍不住问：“当年你为什么突然走了？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这个问题，她憋了十年。当年父母离世，她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陆执却突然消失了，这让她心里一直存有芥蒂。
陆执的眼神暗了暗，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爸在外面欠了很多债，债主找上门来，我妈带着我连夜离开了青川镇，根本来不及告别。这些年，我一直想回来看看你，看看奶奶，可一直没机会。直到现在，我才有能力还清债务，才有勇气回来。”
原来是这样。沈知意心里的芥蒂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心疼。她能想象到，当年的陆执，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他不是不想告别，而是身不由己。
“都过去了。”她轻声说，“现在一切都好了，不是吗？”
“嗯。”陆执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释然，“都过去了。”
雨还在下，却比刚才小了一些。橘子树的香气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带着淡淡的甜意。沈知意和陆执站在树下，沉默地看着对方，十年的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缩短，那些被尘封的记忆，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心事，都在无声地诉说着。
“我该走了，奶奶还在家等着我。”陆执看了看天色，轻声说。
“好。”沈知意点点头，心里有些不舍，却还是说道，“路上小心。”
陆执“嗯”了一声，转身向院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沈知意，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沈知意，有空的话，一起吃个饭吧？就当是……庆祝我们重逢。”
沈知意的心跳猛地加快，脸颊再次涨得通红。她抬起头，看着陆执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她熟悉的桀骜，也有成熟后的温柔。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得到她的答复，陆执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真切的笑容，像雨后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乌云的阴霾：“那我明天联系你。”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院子，脚步声渐渐远去。沈知意站在橘子树下，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橘子吊坠，心里像揣了一颗甜甜的橘子，慢慢融化开来。
雨渐渐停了，乌云散去，一缕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橘子树上，照亮了那些洁白的花朵。香气变得浓郁起来，弥漫在整个后院，也弥漫在沈知意的心里。
她抬起头，看着阳光照耀下的橘子树，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或许，这场迟到了十年的重逢，并不是偶然。就像这棵橘子树，无论经历多少风雨，都始终坚守在原地，等待着花开结果的那一刻。
而她和陆执之间，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心事，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喜欢，或许也会像这橘子树一样，在这个雨季过后，重新焕发生机，绽放出最美的花朵。
沈知意回到房间，将那枚橘子吊坠戴在脖子上，冰凉的触感贴着肌肤，却让她心里暖暖的。她走到窗边，看着巷口的方向，心里充满了期待。明天的见面，会是怎样的场景？他们之间，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她不知道答案，却满心欢喜。就像当年的那个夏天，阳光正好，橘子花香，她坐在树下，等待着那个偷橘子的少年。而现在，她依然在等待，等待着一场迟来的心动，等待着一段跨越十年的缘分，重新开花结果。
窗外的橘子树，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愈发生机勃勃。那些洁白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重逢与等待的故事。而沈知意知道，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