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
笄礼过后,昭阳公主并未即刻返京。皇帝溺爱,太子纵容,加之扬州风光确有其独到之处,便准其在扬州多盘桓些时日,美其名曰“体察江南民情”。
公主驻跸于扬州官署特意腾挪出的一座精致别院——沁芳园。
消息传出,扬州官场顿时暗流涌动。
这位嫡长公主身份尊贵,圣眷正浓,若能得其青眼,哪怕只是一句美言,于前程亦是莫大助益。于是,各级官员,无论品阶高低,无不绞尽脑汁,寻由头前往拜谒,或是精心筹备各类雅集、游园会,试图邀得凤驾。
然而,沈薇韶心情正自烦闷。
那日街头的惊鸿一瞥与季疏砚的无视,如同两根细刺,扎在她心头,让她看什么都觉不顺眼。
对于大部分拜帖和邀请,她都只懒懒地以“凤体倦怠”为由推拒了去,整日只在沁芳园内,对着满园春色发怔,或是挑剔宫人侍从不周,那股子骄纵脾气,比在宫中时更胜几分。
这日,扬州知府赵文奎亲自递帖,言及有要事禀奏,关乎地方政务,请公主殿下示下。
沈薇韶本不欲见,但听闻涉及政务,想起离京前太子皇兄的叮嘱,让她在江南之地,亦要多听多看,心中微动,便准了。
扬州府衙的正堂,今日气氛格外肃穆。因公主驾临,原本的布置皆按最高规格调整。
沈薇韶端坐于主位之上,并未穿着繁复的公主礼服,只一身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外罩月白软烟罗撒花披风,发髻简约,簪一支赤金衔珠凤钗,虽少了笄礼时的隆重,却更添几分少女的明丽与……不容置疑的威仪。
知府赵文奎领着府衙一众属官,按品阶鱼贯而入,恭敬行礼:“臣等参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金安。”
沈薇韶:“平身。”
沈薇韶的声音清越,带着天然的疏离感,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堂下躬身站立的官员。这些人,大多穿着深绿、浅绯的官袍,品阶显然不低。
她的视线如同检阅队伍般,从一排排低垂的头颅上掠过,并未在任何一人身上停留。
赵文奎起身,开始禀报几项紧要公务,主要是关于漕运、盐税以及春耕事宜。
沈薇韶听得有些心不在焉,这些庶务琐碎,她并不十分感兴趣,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倾听姿态,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
直到赵文奎提及一项关于水利修缮的议案,需要府衙下属各县协理款项与民夫时,他侧身,对身后一名官员道:
“季县丞,关于青山县那段堤坝的勘验详情,由你向殿下禀明。”
“季县丞”三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让沈薇韶敲击扶手的动作骤然一顿。
她的目光倏地锐利起来,如同发现了猎物的凤鸟,精准地投向那名应声出列的官员。
只见那人从官员队列末尾稳步走出,身姿挺拔如故,依旧是一身略显陈旧的青色官袍,在这满堂绯绿间,显得格外不起眼。
他走到堂中,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声音清朗平和,不带丝毫波澜:
季疏砚:“微臣青山县县丞季疏砚,参见公主殿下。”
果然是他!
沈薇韶的心跳,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被一股莫名的怒气填满。他竟真的在此!
还成了这扬州府下属的一个小小县丞!
她盯着他低垂的头颅,那疏朗的眉眼,挺直的鼻梁,淡色的唇,与两年前一般无二,只是褪去了病气,多了份官场历练带来的沉稳。
他行礼的姿态无可挑剔,语气恭敬却疏离,仿佛那日街头的无视,以及两年前的种种,都从未发生过。
一股邪火自沈薇韶心底窜起。他凭什么如此平静?凭什么装作素不相识?
她没有立刻叫起,任由他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堂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赵文奎等人皆有些不明所以,惴惴不安地偷眼觑着公主的脸色。
沈薇韶微微倾身,手肘支在椅扶手上,指尖托着下颌,用一种极其缓慢、带着审视和玩味的语调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沈薇韶:“季、疏、砚?”
她故意将他的名字念得缓慢,带着一种咀嚼的意味,
沈薇韶:“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这语气,这姿态,全然不似对待一个初次见面的下属官员,倒像是在品评一件什么物事。
季疏砚依言直起身,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沈薇韶。
他的眼神依旧清澈,如同山间溪流,只是那溪流表面覆盖着一层薄冰,隔绝了所有情绪的外泄。
他坦然承受着公主那明显带着刁难意味的打量,面上无喜无悲。
沈薇韶:“啧,”
沈薇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啧,凤眸微眯,
沈薇韶:“本宫瞧着你,倒有几分面善。我们……是否在何处见过?”
这话问得极其刁钻。
若他承认,便是承认了与公主早有渊源,却在上次街头“不识凤驾”;若他否认,便是睁眼说瞎话,更是大不敬。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季疏砚身上,为他捏了一把汗。
季疏砚神色不变,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他再次躬身,语气依旧平稳如初:
季疏砚:“殿下凤姿,天下皆知。微臣官职卑微,此前唯有于殿下笄礼巡游时,于道旁远远瞻仰过凤驾金容,心中感念天恩。除此之外,并无荣幸面见殿下。”
他这番话,答得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面善”的可能来源(巡游时远远看到),又严守了臣子本分,将两人的关系界定在“天家”与“微末小臣”的范畴内,彻底撇清了私谊,也回避了是否“见过”的陷阱。
沈薇韶一噎,仿佛一拳打在了钢板上,非但没能撼动对方分毫,反而震得自己手疼。
他这话,分明是在告诉她:在他眼里,她只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与她,并无私交,以前没有,现在更没有。
那股被无视、被撇清的怒火再次升腾,几乎要冲破她的理智。她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甲深深掐入了柔软的木质中。
好,很好!季疏砚,你倒是长进了,学会跟本宫玩这套官场文章了!
她强压下立刻发作的冲动,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转向赵文奎,语气硬邦邦地道:
沈薇韶:“继续说堤坝的事!”
“是,是。”赵文奎连忙应声,示意季疏砚禀报。
季疏砚这才开始陈述青山县那段堤坝的勘验情况。
他语速平缓,条理清晰,数据详实,将堤坝的损毁程度、所需物料、人工估算、以及可能影响的农田村落,一一说明,并无半分因为刚才的插曲而显得慌乱或急促。
沈薇韶表面上似乎在听着,目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锁定在季疏砚身上。
她不得不承认,他陈述公务时,那种专注、沉稳、言之有物的样子,与两年前在陋室中为她分析科场舞弊对策时如出一辙,甚至更添了几分干练。
这让她心中的感觉更加复杂。
愤怒之余,竟又隐隐生出一丝……连她自己都唾弃的欣赏。
待季疏砚禀报完毕,沈薇韶并未立刻表态,而是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
沈薇韶:“依你之见,此项工程,最紧要之处何在?”
这问题看似寻常,实则考验的是官员的见识与决断。
季疏砚略一沉吟,答道:
季疏砚:“回殿下,依微臣浅见,首要在于‘时效’。春汛将至,若不能赶在汛期前加固完毕,一旦决堤,后果不堪设想。其次在于‘统筹’,征调民夫、采购物料,需与周边各县协同,避免推诿掣肘。最后在于‘安抚’,工程难免扰民,需妥善安置,发放工钱粮米,方可保民心稳定,工程顺畅。”
句句切中要害,并无虚言。
沈薇韶盯着他,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那笑容美则美矣,却带着刺骨的凉意:
沈薇韶:“季县丞倒是思虑周详。看来这青山县县丞一职,倒是有些屈才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夸奖,但在场所有人都听出了其中的敲打与试探之意。
赵文奎额头微微见汗。
季疏砚依旧躬身:
季疏砚:“殿下谬赞,微臣惶恐。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乃臣之本分,不敢言屈才。”
又是这不卑不亢、油盐不进的态度!
沈薇韶觉得胸口那股闷气几乎要炸开。她猛地站起身,裙裾曳地,带起一阵香风。
沈薇韶:“此事,本宫知晓了。赵知府,你等自行商议出个章程,报予本宫便是。”
她丢下这句话,不再看堂下任何人,扶着宫女的手,转身便向后堂走去,留下满堂神色各异的官员。
“恭送殿下!”
季疏砚随着众人躬身行礼,直到那抹杏黄色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他才缓缓直起身。
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松开。
堂上这一遭,看似他应对得体,未曾落下风。但他心知,那位骄纵的公主殿下,绝不会就此罢休。
两年的时光,并未磨平他们之间的棱角,反而让再次相遇,充满了更加莫测的……火药味。
而他与她,在这扬州官场的棋局上,似乎注定要再次对弈。只是不知这一次,执棋之手,又将落向何方。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