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如旧
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天大的正义者,以委屈为墨,在他人的命运卷轴上,轻率勾勒罪恶的轮廓。
————————————卷首记
4月的海风裹着咸腥气,黏在警车玻璃上凝成细密的雾珠,像谁用指尖抹开的泪痕。
我坐在副驾座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牛仔裤膝盖处的破洞,那是星海中学后门巷子里的碎石划的,边缘还挂着几根干枯的草屑
阳光穿过雾蒙的玻璃,在逢觉春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警服袖口挽到小臂,腕骨上那道旧疤在光里泛着淡白,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监护手续办好了。”她的声音透过车载电台的电流杂音传来,冷静得像深海的水,“星海中学的事了结后,你不用再回那个出租屋。”
我转头看她,后视镜里,星海中学的红砖围墙正慢慢缩小,爬满青黑藤蔓的教学楼像个腐朽的巨人,被沿海公路尽头的灰蓝色吞噬。
那些被林文斌伪善面具掩盖的尖叫、刘丽丽坠楼时扬起的细碎尘埃、废弃实验楼里魂灵呜咽时飘起的粉笔灰,都被海风卷着,沉进了车后绵延的涛声里。
“住的地方离海近。”她忽然开口,视线仍锁着前方蜿蜒的路,睫毛在眼睑下方扫出一小片阴影,“睡不着的话 就去外面看看海浪,怎么样都比出租屋的老鼠叫声安分”
她的公寓在老旧居民楼顶层,楼道里飘着隔壁阿婆腌咸菜的酸香,混合着楼梯扶手铁锈的味道。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海风特有的咸润,那是逢觉春身上的味道,和她警服口袋里常备的消毒棉签气息如出一辙。朝南的房间被收拾得干净,床单是洗得发白的浅蓝,窗台下摆着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叶片上沾着几粒细沙。
推开窗,无边无际的海撞进眼底,潮水涨落时,浪花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声响,像谁在深海里压抑的啜泣。
我没上过高中,星海中学毕业后的打零工生涯,早让我习惯了蜷缩在逼仄的角落,可这里的阳光太亮,亮得让我想起刘丽丽坠楼前,最后一次看向我的眼神,那双眼睛里的光,和此刻窗台上的阳光一样,碎得不成样子。
日子像被海浪反复冲刷的沙粒,缓慢又沉闷地流逝。我每天坐在窗边,看着渔船在海面上沉浮,渔网撒下去,又被拉上来,兜住的是银闪闪的鱼,还是谁无法言说的秘密?逢觉春总是早出晚归,有时带着一身海风的腥气,有时带着案发现场的血腥味,她从不多说什么,只是会在清晨给我泡一杯热牛奶,在深夜回来时,轻轻推开我的房门看一眼。
直到4月9日清晨,急促的电话铃声刺破了宁静。
我正趴在餐桌上翻着旧报纸,油墨的味道混着海风的咸,有些刺鼻。逢觉春接电话时没说几句话,只是“嗯,知道了,马上到”
“跟我去现场。”她抓起警服外套,金属纽扣碰撞的脆响划破清晨的静,语气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警车在沿海公路上疾驰,海风从车窗灌进来,带着浓烈的腥气,比星海中学实验楼里福尔马林的味道更让人窒息。
渔港早已围满了人,蓝色警戒线在沙滩上拉出一道僵硬的弧线,像一道分割生死的界限。
渔民们脸色惨白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声音被海风打散,偶尔飘进耳朵里的几个字,“泡得不成样了”“看着挺年轻的”“太可惜了”,都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恐。有个老渔民蹲在地上,手里还握着渔网,指缝间沾着湿泥和鱼鳞,他不停地干呕着,脸色比沙滩上的贝壳还要白。
逢觉春把我安置在警戒线外,递给我一瓶矿泉水:“待在这里,别乱跑。”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转身走进那顶刺眼的蓝色帐篷时,警服的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我远远地站着,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帐篷里。几名法医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蓝色口罩和透明护目镜,正小心翼翼地翻动尸体。
那具年轻男尸被放在蓝色防水布上,肿胀得不成人形,却仍能看出少年人挺拔的骨架,肩背宽阔利落,腰线隐约带着刻意锻炼的线条感,只是被海水泡得像充胀的气囊,撑得衣物紧绷。皮肤是诡异的青紫色,像被反复揉搓的桑葚,紧紧绷在骨骼上,皮下血管扭曲成暗黑色的纹路,清晰得吓人。
头颅比正常人大了一倍有余,五官早已模糊成糊状的腐肉,眼眶深陷成两个黑洞,积着浑浊的液体,嘴唇肿胀外翻,露出几颗整齐的白牙,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
四肢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手腕纤细却骨节分明,手指像泡发的笋尖,指节处那点淡青色胎记,在青紫皮肤映衬下像块未干的墨渍。
最扎眼的是他身上的衣服,并非普通的平价款,而是一套潮牌穿搭。
上身是件oversize的黑色连帽卫衣,虽然被海水泡得发白起皱,领口和袖口的破洞设计却看得分明,不是自然磨损,而是刻意做旧的潮流款式;下身搭配的黑色工装裤裤脚收紧,侧边的织带装饰还隐约可见,裤腰上挂着的银色金属挂链虽已氧化发黑,却仍能看出设计感;脚上的白色板鞋被海水泡得发胀变形,鞋侧的标志性logo模糊不清,但鞋型是近两年很火的复古款。
整套穿搭即便在腐败肿胀的状态下,也能看出精心搭配的痕迹,和海边渔民或普通打工者的穿着截然不同。
海水顺着衣物纤维往下滴,在沙滩上汇成一滩深褐色水渍,腐臭气息混着甜腻的腥气,像变质的糖果泡在海水里,让人胃里翻江倒海。我捂住嘴,矿泉水瓶在手里抖得厉害,瓶身的水珠沾湿了掌心。
帐篷里,两名警员正对着逢觉春汇报,声音压得很低,却能顺着风飘进我的耳朵。
年轻警员叫小李,脸上还带着刚毕业的青涩,此刻眉头拧成疙瘩,说话时喉结不停滚动:“逢队,发现尸体的是老渔民王大爷,早上六点多在三海里外的深海区下网,拉上来就看见这东西缠在渔网上,吓得他当场报了警。”
他顿了顿,眼神瞟向尸体的衣服,“您看他穿的,不像附近的渔民或打工的,破洞卫衣配工装裤,还有那双鞋,看着挺潮的,像是……像是年轻人追捧的那种明星穿搭?”
旁边的老刑警老张蹲在尸体旁,手里拿着放大镜,正仔细翻看卫衣的领口和工装裤的织带,他是队里的老资格,见多识广,语气却也带着凝重:“尸体泡得太严重,面部特征全毁了,没法直接辨认,但这衣服确实不普通,卫衣领口的破洞边缘有锁边处理,工装裤的织带是高密度尼龙的,就算泡烂了,质感还在,不是几十块钱的地摊货,应该是小众潮牌或者平价潮牌的爆款。”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拎起那条金属挂链,“这挂链是钛钢材质的,虽然氧化了,但做工精细,上面刻着的小字还能隐约看到一点,像是品牌缩写。”
逢觉春没说话,弯腰凑近尸体,目光从肿胀的头颅扫到变形的板鞋,动作沉稳,丝毫不受腐臭味影响。“体表能看出什么吗?”她的声音冷静得像冰,打破了帐篷里的压抑。
老张直起身,收起放大镜,摇了摇头:“暂时没发现明显的锐器伤口,也没有钝器击打的凹陷痕迹,但腐败太严重,皮肤组织脱落,就算有外伤也可能被盖住。”
他指了指尸体的手腕,“这里有几道浅浅的勒痕,泡得模糊了,没法确定是生前捆绑还是落水后被渔网缠住造成的。另外,他的手指关节处有一层薄薄的茧子,不像干体力活的,倒像是经常握笔、弹琴,或者……拍戏时练出来的?”
“死亡时间能初步推断吗?”逢觉春的视线停在尸体的指甲上,那里积着厚厚的泥垢。
“法医初步判断至少三天以上,海水温度低,腐败速度放缓,但实际死亡时间可能更长。”小李赶紧接话,手里的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DNA样本已经送实验室了,比对失踪人口信息最快得明天有结果。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我刚才看这穿搭,突然想起最近网上热议的一个新人明星,叫江亦辰,刚火没多久,经常穿这种潮牌,年纪也差不多二十出头,而且……已经有一周没公开露面了,粉丝都在问他去哪了。”
老张眼睛一亮:“江亦辰?我好像见过他的海报,是那个唱跳出道的?要是真的是他,那这案子可就大了。”他立刻拿出手机,翻出江亦辰的照片,对比着尸体的身形和衣物,“你看这身高,还有穿衣风格,确实有点像!不过照片里是清爽阳光的样子,现在这尸体……实在没法确认。”
“别先下结论。”逢觉春打断他,目光忽然转向警戒线外的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试探和笃定,“迁辰,你过来。”
我愣了一下,攥紧手里的矿泉水瓶,快步走到帐篷边。腐臭味更浓烈了,几乎要钻进鼻腔深处,我忍不住皱紧眉头。
逢觉春掀开帐篷的一角,让我能更清楚地看到尸体,声音压得极低:“试试。像星海中学那次一样,看看能不能感受到他的灵魂碎片,或者……把他召唤出来。”
老张和小李对视一眼,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们知道我能招灵,却从未亲眼见过。
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指尖的凉意比刚才更清晰了,像有无数细小的冰粒在皮肤上游走。我集中注意力,在心底默念祖辈传下来的咒语,试图捕捉那道从深海里升起的模糊影子。
可这次不一样。
星海中学的魂灵,无论是刘丽丽还是其他被侵害的少女,她们的情绪都浓烈得像燃烧的火焰,悲愤、恐惧、不甘,那些情绪能轻易刺穿我的感知,让我清晰地听到她们的哭泣和控诉,看到她们记忆里的碎片。可眼前这具尸体的灵魂碎片,却微弱得像风中残烛,连一丝完整的情绪都抓不住。
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像一团散落在深海里的星尘,漂浮不定。我努力想去拼凑,想去倾听,却只捕捉到断断续续的破碎感,一点点冰冷的绝望,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还有被海水包裹的窒息感。
我听不见他的哭泣,听不见他的悲愤,甚至感受不到明确的恨意,只有一片混沌的、濒临消散的虚弱。就像用手去捧沙子,越用力,流失得越快。
我尝试着加大念力,指尖的凉意几乎要冻僵,可那团灵魂碎片依旧涣散着,始终无法凝聚成清晰的轮廓。我看不到他的样子,看不到他生前的画面,甚至分不清他最后的情绪是恐惧还是麻木。
海风吹进帐篷,带着咸腥气,打乱了我的感知,那微弱的联系瞬间变得更模糊了,像要被海浪彻底卷走。
“不行。”我睁开眼睛,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力,“他的灵魂碎片太弱了,散得厉害,我……抓不住。听不到任何声音,也唤不出他的样子。”
逢觉春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却很快被冷静取代。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缓和了些:“没关系,先到外面等我。”转头对老张和小李道,“看来只能等DNA结果和解剖报告了。小李,联系江亦辰的经纪公司,务必问清楚他的行踪;老张,继续扩大打捞和走访范围,不能放过任何线索。”
“是!逢队!”两人齐声应道。
我退出帐篷,回到沙滩上,海风吹拂着脸颊,却驱不散心底的沉重。那个疑似江亦辰的明星,他的灵魂为什么会这么微弱?是因为在海里浸泡太久,灵魂早已被海水冲刷得支离破碎,还是……他在死前,就已经被抽走了所有的情绪和执念?
风越来越大,海浪拍打着礁石的声音像沉闷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那片看似平静的蓝,此刻却像一张巨大的嘴,吞噬了生命,也吞噬了真相。
而我们能做的,只有在这片黑暗的边缘,一点点摸索,试图找到那散落在深海里的、微弱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