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
铅灰色的云层在朝鲜半岛北部的天空压了整整三天,像一块浸满冰水的破棉絮,终于在第四天凌晨裂开一道缝,不是放晴,是把更冷的风灌了下来。
黄杰星是被冻醒的,准确说,是被冻得抽搐着醒过来的。
他的半边身子埋在战壕边的泥浆里,右手还攥着半截炸断的步枪枪管,枪管上凝着的冰碴子刺进掌心,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松手,在这鬼地方,哪怕是块废铁,攥在手里也能多一分安全感。
他费力地抬起头,睫毛上的霜花簌簌往下掉。
视线里的世界是黑褐色的:战壕里的积水结了层薄冰,冰面下泡着战友的军靴,靴筒里塞着冻硬的裤腿。
不远处的弹坑里,一具美军尸体趴在那儿,钢盔滚落在一边,后脑勺的弹孔里凝着紫黑色的血块,被冻得像块劣质的琥珀。
空气里飘着三种味道:硝烟的辣、尸体腐烂的酸,还有冻土被炮火熏烤后特有的焦腥,吸进肺里像吞了把碎玻璃。
“操……”黄杰星低骂一声,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时,带着铁锈似的沙哑。
他不是第一次在死人堆里醒来,抗日战争打台儿庄那会,他在尸堆里埋了整整两天,靠啃死人身上的压缩饼干活下来,但这次不一样,这次的饿,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饿。
从昨天清晨到现在,他只喝过半壶融雪水,胃壁贴着脊椎,每动一下都像有把钝刀子在里头搅。
他撑着枪管想站起来,左腿却猛地一沉,不知什么时候,裤腿缠上了一具志愿军遗体的腰带。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新兵,脸还没长开,嘴唇冻得乌紫,怀里紧紧抱着个蓝布包,包角露出半块绣着“平安”的帕子。
黄杰星认得他,是三天前刚补进来的四川兵,叫小豆子,昨天还跟他讨过烟,说等打完仗要回家娶隔壁村的小芳。
现在小豆子的手还保持着攥帕子的姿势,指关节冻得发白,黄杰星掰了两下才把裤腿解开,帕子掉在泥里,被他下意识地捡起来塞进兜里,不是同情,是觉得这帕子能擦枪。
站起身的瞬间,黄杰星眼前黑了一下,他扶着战壕壁缓了缓,目光死死盯着山坳那头的一抹炊烟。
那是炊事班的方向,油布搭的棚子在风里晃悠,像个随时会散架的灯笼,却成了他此刻唯一的念想。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往那边挪,每走一步,靴子里的泥浆就“咕叽”响一声,像是小豆子在后面扯他的裤腿。
离炊事班还有三十多米时,黄杰星闻到了炒面的香味,不是新鲜的,是混着焦糊味的陈炒面,但足够勾得他喉咙发紧。
他看见老王正蹲在灶边添柴火,老王是炊事班班长,五十多岁,头发白了一半,脊梁骨却挺得笔直,当年跟着部队从东北打到海南,现在手里的铁铲比枪还熟练。
棚子门口堆着三个半瘪的粮袋,袋口用麻绳扎着,有个袋子没扎紧,漏出点炒面碎屑,被风吹得飘了起来。
黄杰星的眼睛亮了,像饿狼看见羊,脚步也快了起来。
他没打招呼,冲过去就伸手解粮袋的麻绳,他太饿了,饿到忘了军纪,忘了老王上次因为有人多盛半勺粥,唠叨了整整一下午。
“住手!你他妈敢动一下试试!”老王的吼声比枪声还脆。
他手里的铁铲“哐当”一声砸在灶台上,火星子溅起来,落在他补丁摞补丁的军裤上,他也没顾上拍。
黄杰星的手顿在半空,转头看见老王瞪着他,眼睛里的血丝比灶里的火苗还红。
“王班长,我……”黄杰星想解释,肚子却先一步“咕噜”叫了起来,声音大得在风里都能传出去。
他有点尴尬,又有点急,“刚从前沿下来,两天没吃东西了,先让我抓两把垫垫……”
“垫垫?”老王走过来,一把推开他的手,力道大得黄杰星踉跄了两步,“这是全连的粮!昨天炮轰的时候,运粮队就剩这三袋了,后面的还不知道能不能送过来!你想垫垫,其他人吃什么?喝西北风去?”
黄杰星的火也上来了。
他本来就因为饿和疼憋着股气,被老王这么一推,那股蛮劲又上来了:“全连的粮?老子在前沿跟美军拼命的时候,你们在这儿烤火!现在老子要口吃的,你跟我讲军纪?”
他说着就往粮袋扑,老王伸手拦他,被他一把搡开,黄杰星从小在山里扛柴火,力气比普通士兵大一圈,老王被他搡得后腰撞在灶台上,疼得龇牙咧嘴。
“反了你了!”棚子里突然冲出来个年轻小伙,手里攥着把菜刀,刀刃上还沾着切咸菜的盐粒。
是小李,炊事班的学徒,刚入伍半年,脸还带着稚气,却护着老王像护着亲爹。
“黄杰星!你再抢粮,我就当你是反抗军令,奶奶地给你就地正法!”
菜刀的寒光晃了黄杰星一眼,他的动作顿住了。
他不怕美军的子弹,不怕死人,但怕这菜刀,被敌人打死是英雄,被自己人用菜刀砍死,传回老家,他娘得被人戳脊梁骨。
他往后退了半步,嘴上还硬:“你敢?我是前线打仗的,你一个做饭的……”
“做饭的怎么了?”小李举着菜刀往前凑,手有点抖,声音却没怂,“做饭的也守军纪!你再横,我就……”
“诶诶,小李,把刀放下。”一个慢悠悠的声音从灶台下传来。
黄朝晖从柴火堆后面坐起来,手里拿着个烤得焦黑的芋头,正用指甲剥着皮,露出里面白嫩的芋肉,热气裹着甜香飘出来,勾得黄杰星的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
黄朝晖穿着跟黄杰星一样的破军服,但比他干净,袖口和裤脚都用布条扎得整整齐齐,脸上只有额角一块淡淡的伤疤,是上次狙击时被弹片蹭的。
黄杰星盯着黄朝晖手里的芋头,又看了看他的鞋,黄朝晖的胶鞋虽然也沾了泥,但鞋帮没破,不像他的,脚趾都快露出来了。
他心里犯嘀咕:这小子跟自己一样是小兵,怎么能在炊事班这么自在?还能烤芋头吃?
“抢粮吃,最多关几天禁闭。”黄朝晖剥完芋头,咬了一口,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但你要是跟炊事班的兄弟动粗,甚至想抢,那就是违抗军令。按纪律,拉出去枪毙都不为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