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狮驼岭一役后,幽谷的宁静显得格外珍贵。竹叶筛下细碎月光,混天绫仍缠绕在檐角,如一道不肯散去的晚霞。

苏轻媚倚在窗边,肩胛处的伤口已结了一层薄痂,行动间仍带着滞涩的痛楚。

她望着在溪边练枪的哪吒——火尖枪破空时带起的流火,惊起几只夜鹭。

那日他脱口而出的"我不要只做你的朋友",仿佛还在空气中震颤。

她却只当作孩童赌气,揉着他鬓间微乱的发丝轻笑:"是是是,三坛海会大神自然不是小孩子。"

分明是哄弄的语气,却让他周身翻涌的炽热骤然冷却,僵着身子收回了混天绫。

此刻,他凌空挽了个枪花,转身时目光与她相撞。那双总是盛着戾气的眼,此刻像被溪水浸过的墨玉,深不见底。苏轻媚正待开口,谷外忽传来一阵清越铃音。

但见一位身着鹅黄绡衣的女子翩然而至,臂间挽着缀满银铃的披帛,每走一步便漾开清脆声响。

她眉眼灵动,额间一点朱砂痣,正是与苏轻媚有过数面之缘的洞庭湖龙女敖明薇。当年苏轻媚游历至洞庭,曾助她避开渔夫罗网,二人便结下些许情谊。

"轻媚姐姐,"龙女笑吟吟递上一只琉璃瓶,内里盛着莹莹发光的玉露,"听闻你受伤,特取了些洞庭月华凝露来。此露最能温养经脉,于你伤势大有裨益。"

苏轻媚眼眸微亮,接过琉璃瓶时,龙女腕间银铃轻响,清脆悦耳。她正要道谢,却见一道赤绫破空而来,"啪"地将琉璃瓶卷落在地!

哪吒不知何时已立在檐下,混天绫如活物般缠回他腕间。他睨着龙女,唇边噙着冷峭的笑:"洞庭龙宫何时也这般殷勤?"

敖明薇蹙眉:"哪吒三太子,此乃我一片心意......"

"她不需要。"哪吒打断她,火尖枪顿地时惊起一圈尘土,"滚。"

苏轻媚终于蹙眉:"哪吒!"她弯腰拾起琉璃瓶,对龙女歉然道,"妹妹莫怪,这孩子近日心气不顺......"

话音未落,哪吒周身煞气暴涨,混天绫如血蛇般直取龙女面门!龙女闪身避开,腕间银铃骤响,化作一道音障格开红绫。

"孩子?"哪吒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眼尾泛起胭脂色,"苏轻媚,你看清楚——"

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口上的爪痕,尚有一道未愈合。那是因她被大鹏利爪所伤,哪吒拼着受伤不顾也要斩除的大鹏鸟妖留下的,莲瓣正从翻卷的血肉间片片脱落。

"哪个孩子会为你受这样的伤?哪个孩子会夜夜守在你榻前,连风火轮熄了都不敢合眼?"

敖明薇神色骤变,银铃在腕间叮当作响:"三太子若再纠缠,休怪我去西海禀明父王......"

哪吒却看也不看她,只死死盯着苏轻媚,混天绫忽如潮水般退去。他后退半步,扯了扯嘴角:"好,很好。"风火轮骤现,烈焰裹着他冲天而起,转眼消失在天际。

谷中只剩银铃余韵。

敖明薇叹息:"听闻哪吒性情暴烈,今日一见......"却见苏轻媚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指尖轻抚琉璃瓶上被混天绫勒出的细纹,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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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径直闯进了兜率宫。

丹炉里的六丁神火烧得正旺,太上老君挥着拂尘,看那红衣少年一脚踢开试图阻拦的金角童子,混天绫将银角童子捆成了粽子。

"李哪吒,"老君慢悠悠地开口,"你当这儿是陈塘关?"

他抓起案上盛丹的玉壶,仰头灌了一口:"少废话!我要能重塑形体的丹药。"

老君挑眉:"莲花化身乃太乙师弟心血,你想重塑什么?"

"重塑成——"他卡住了,玉壶重重顿在案上,"总之不要这副孩童模样!"

"为那只九尾猫妖?"老君捋须轻笑,"她若在意皮囊,当初怎会逗你唤你'小弟弟'?"

哪吒怔住。炉火映得他面容明灭,额间那道莲印灼灼发亮。

是啊,她从来不在意。她揉他发顶时,指尖带着桂花油的暖香;她变作猫身窝在他膝头时,尾巴尖扫过他掌心像一片云。

是他贪恋这些,又憎恶这些——贪恋她毫无保留的亲昵,憎恶这亲昵源于将他看作稚子。

老君的声音似从很远传来:"痴儿,执念不在形体,而在你心。"

他猛地抬头,眼底血丝纵横:"我的心?"他扯开衣襟,胸口伤处又渗出血珠,落在丹墀上绽作红莲,"它疼得快要裂开了,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心?"

拂尘轻轻扫过他肩头:"这是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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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轻媚在流沙河畔找到了他。

他坐在礁石上,火尖枪插在沙地里,混天绫半浮于水面,像一段凝固的晚霞。河水映着他孤绝的背影,仿佛千年前那个剔骨削肉的少年从未离开。

她提着裙摆踏浪而行,水珠沾湿绣鞋。直至阴影笼罩了他,才轻声问:"喝酒吗?"

哪吒没回头。他闻到她身上新换的冷梅香,混着一丝月华凝露的清冽——那是龙女赠药的气味。妒火灼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出口的话却带着冰碴:"怎么不去找你的龙女妹妹?她的银铃可比火尖枪悦耳得多。"

苏轻媚也不恼,挨着他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只陶罐:"刚从女儿国讨来的桃花酿。"打开盖封时,甜香混着酒气弥散开,惊起几只宿眠的水鸟。

他仍僵着背脊,她却已就着罐口抿了一口。酒液沾湿唇瓣,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余光里,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明薇妹妹的银铃......"她忽然开口,惊得哪吒指尖掐进掌心,"确实动听。"感觉到身侧骤然紧绷的气息,她话锋一转,"却不及某人在狮驼岭为我降妖时,火尖枪撕开风声的万分之一。"

哪吒猛地转头看她。

河风卷起她未簪的散发,有几缕拂过他手背,痒痒的。她捧着陶罐递过来,眼波流转间,竟有几分狮驼岭血战中不曾见过的柔媚:"喝不喝?"

他抢过陶罐仰头灌下,酒液顺着下颌淌进衣领。辛辣过后是桃花的余甘,像极了她此刻的眼神——分明是清凌凌的,却勾得人魂魄都在发颤。

"苏轻媚,"他扔开空罐,一把攥住她手腕,"你可知晓,若按神龄来算,我早该......"

"早该娶妻生子了?"她截住话头,另一只手忽然探向他胸口。隔着衣料,那道伤痕仍在发烫。

"可我认识的哪吒,从来不是按年月长大的。"指尖轻轻点在他未受伤的左胸,"是在这里,一夜间被剜去骨血,又一夜间被莲藕填满。"

他呼吸骤停。混天绫无风自动,悄然环住她腰肢。

"我唤你小弟弟,不是嫌你形貌稚嫩。"她望进他眼底,猫瞳里映着破碎的星河,"是总觉得......你心里那个被父亲逼到剔骨还父的孩子,从来没人好好疼过。"

河面泛起涟漪,是他在颤抖。

那些横冲直撞的怒气、醋意、不甘心,忽然都坍缩成心尖一点酸软的疼。

他俯身逼近,鼻尖几乎蹭到她脸颊,莲香与酒气交融:"现在呢?现在你打算怎么疼我?"

苏轻媚忽然化作猫身,轻盈跃上他膝头。九尾如云絮般散开,蓬松的绒毛扫过他下颌。

她小心的避开伤处,仰头蹭了蹭他胸口,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那是猫妖安抚同伴时最原始的温柔。

哪吒僵住了。所有旖旎念头都被这毛茸茸的依赖击碎。

他迟疑着伸手,指尖陷入温暖的皮毛,听见她满足的喟叹。混天绫缓缓收拢,将这一团暖玉温香圈在怀中。

"蠢猫。"他低声骂,却将脸埋进她后背绒毛。

远处有夜渔的歌声顺水飘来,咿呀唱着"风浪不如意,归舟载月明"。

他闭上眼,忽然希望这流沙河永远流不到尽头。

直到东方既白,她在他膝头睡熟。哪吒轻轻抚过她耳尖的绒毛,对着晨曦低语:"等我撕了这天命,拆了这枷锁......"风卷起未尽之语,散作莲香几缕。

怀中猫妖动了动耳朵,仿佛在梦中应了一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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