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自那日清晨近乎失控的宣言后，哪吒连着几日未曾踏足幽谷。

他把自己关在云楼宫内，试图用清修来平复那陌生而汹涌的心潮。

然而，莲花座前，萦绕不去的却是苏轻媚慵懒的笑颜、清甜的气息，以及她说着“万物随缘，何必强求一直”时那通透却刺人的眼神。

他烦躁地发现，那些曾经能让他凝神静气的经文咒语，此刻念来却如同嚼蜡。

杀戮带来的短暂快感过后，是更深的空洞与焦灼。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偌大的天庭，这冰冷的云楼宫，竟无一处能安放他此刻躁动不安的神魂。

最终，那幽谷的牵引力战胜了所有的别扭与困惑。在一个霞光漫天的傍晚，他终究还是踏着风火轮，落在了谷口。

谷内依旧宁静，溪水潺潺，草木芬芳。然而，那本该清脆作响的玉铃铛，此刻却悄无声息。

哪吒心头莫名一紧，快步走向竹屋，只见檐下那枚他亲手赠送的铃铛，竟从中裂开了一道细纹，铃舌歪在一旁，再也发不出声响。

几乎是同时，他感知到谷内除了苏轻媚，还有另一道气息——一道带着佛门祥和、却又隐含锐意的气息。

是孙悟空。

哪吒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那双掣电的眸子寒光凛冽。他身形一闪，已出现在竹屋前的空地上。

只见苏轻媚正与孙悟空相对而坐。

孙悟空依旧是那副毛脸雷公嘴的猴样，抓耳挠腮，毫无坐相，正拿着一个看起来颇为精致的蜜桃，试图塞给苏轻媚：“……小猫咪，尝尝，这可是俺老孙从王母娘娘的蟠桃园里……呃，是好不容易得来的，甜得很！”

苏轻媚并未接手，只是慵懒地倚在青石上，九尾闲适地晃动着，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大圣爷好意心领了，我这儿野果吃惯了，怕是受用不起这等仙家珍品。”

“哎，跟我客气什么！”孙悟空嘿嘿笑着，火眼金睛在苏轻媚脸上转了一圈，又瞥了一眼那碎裂的铃铛，语气促狭，“你这铃铛怎么坏了？瞧着倒是件好东西，可惜了。”

苏轻媚目光扫过那铃铛，淡淡道：“许是前两日风大，吹的。”

她话音未落，一股凛冽的杀气已自身后席卷而来！混天绫如赤色怒龙，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直袭孙悟空面门！

“泼猴！谁准你踏入此地！”哪吒的身影显现，面罩寒霜，眼底怒火翻腾，几乎要喷薄而出。这猴子！竟敢趁他不在，跑来献殷勤！还有那铃铛……定是这猴子搞的鬼！

孙悟空反应极快，金箍棒瞬间出现在手中，“铛”地一声架住混天绫，火星四溅。

他龇牙咧嘴地笑道：“哟，我当是谁，原来是三太子！怎么，这幽谷是你家开的？俺老孙路过，讨杯水喝不行？”

“不行！”哪吒斩钉截铁，火尖枪已然在手，枪尖直指孙悟空，“立刻给本尊滚出去！”

“嘿！俺老孙偏不！”孙悟空也是个混不吝的，金箍棒一横，“这幽谷苏姑娘还没发话，你个小娃娃倒做起主来了！”

“你！”哪吒气极，混天绫红光大盛，与金箍棒缠斗在一处，风火轮带起烈焰，瞬间将周遭的花草炙烤得焦黄。他招式狠辣，全然不顾后果，仿佛要将这几日积攒的烦躁与不安尽数发泄在这猴子身上。

苏轻媚看着瞬间打作一团的两人，以及被殃及的花草，眉头微蹙。

她感知到哪吒心头那几乎要失控的暴怒，以及一丝被侵犯领地的、近乎野兽般的焦躁。

她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战圈：“要打出去打，别毁了我的花。”

这话如同冷水，泼在哪吒炽盛的怒火上。他动作一滞，看向苏轻媚，见她神色平静，眼底却带着一丝不赞同。

再看周围被自己神力波及而狼藉一片的草木，心头猛地一刺。

孙悟空趁机跳出圈外，拄着金箍棒嘿嘿直笑：“听见没？苏姑娘发话了！你个藕小子，忒不懂事！”

哪吒死死攥着火尖枪，指节泛白。他狠狠瞪了孙悟空一眼，又看向苏轻媚，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见苏轻媚已弯腰，小心地扶起一株被劲风刮倒的兰草，那专注而怜惜的神情，仿佛那株草比他与孙悟空的争斗重要千百倍。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失落，混杂着未被理解的愤怒，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收回混天绫和火尖枪，转身便要走。

“等等。”苏轻媚却叫住了他。

哪吒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苏轻媚走到他面前，将一样东西递到他眼前。正是那枚碎裂的玉铃铛。

“这个，”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语气依旧平淡，“是你送我的。现在坏了，你看是修，还是换一个？”

哪吒低头，看着那铃铛上清晰的裂痕，仿佛看到了自己那日清晨慌乱逃离时碎裂的某种东西。

他送出的东西，从未想过收回，也从未想过会有损坏的一日。这铃铛，代表着他在她这里的特殊，如今碎了，是否意味着……

他心头一慌，几乎是抢一般从她手中夺过那碎铃，紧紧攥在手心，碎裂的边缘硌得他生疼。

他抬起头，看向苏轻媚，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委屈，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祈求的执拗。

“不准换！”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本尊送的！坏了也不准扔！不准……不准让别人再送你！”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孩子气的霸道和不容置疑。

苏轻媚看着他泛红的眼圈和那强撑着的、却脆弱无比的神情，心头那点因他毁坏花草而产生的不悦，瞬间消散了。

这“小朋友”，是在害怕吗？害怕失去这铃铛所代表的联系？害怕她真的如她所说，有一天会离开？

她忽然伸出手，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捏他的脸，而是轻轻拂去了他鬓角不知何时沾染上的一点尘土，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好，”她看着他，眼神清澈，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不换，也不扔。等你……修好它。”

她这轻柔的动作和安抚的话语，像是一道暖流，瞬间抚平了哪吒心头所有的狂躁与不安。

他怔怔地看着她，感受着她指尖那微凉的触感和话语里的纵容，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负面情绪，竟奇迹般地平息了下去。

他紧紧攥着那碎铃，仿佛攥着什么绝世珍宝，用力点了点头。

孙悟空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抓耳挠腮，啧啧称奇。

他看看哪吒那瞬间从暴怒小兽变成温顺（？）幼崽的模样，又看看苏轻媚那淡然却精准掌控一切的神情，只觉得这画面比他大闹天宫还稀奇。

“得，俺老孙算是看明白了，”孙悟空扛起金箍棒，对着哪吒挤挤眼，“你小子，这辈子是栽在这小猫咪手里了！得，你们‘朋友’之间慢慢聊，俺老孙不打扰了！”

他把“朋友”二字咬得极重，带着十足的戏谑，说完便一个筋斗云，消失得无影无踪。

谷中重归宁静，只余下夕阳的余晖和弥漫的莲香。哪吒依旧攥着那碎铃，站在苏轻媚面前，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苏轻媚看着他这副模样，轻轻叹了口气，拉起他另一只没有握铃的手，走向竹屋。

“走吧，”她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慵懒，“茶应该快好了。这次的火候，我很有把握。”

哪吒任由她拉着，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摇曳的九尾和纤细的背影，手心传来她微凉的体温，心头那初萌的、尚且懵懂的情愫，如同被春雨滋润的种子，悄然破土。

他或许依旧不懂何为情爱，依旧固执地认为这只是“朋友”之间的独占。

但他知道，他不想失去这幽谷，不想失去这茶香，更不想失去……眼前这个会纵容他的脾气、会安抚他的不安、会让他觉得这孤寂的千年岁月终于有了那么一丝暖意的猫妖。

铃虽碎，缘已定。

那清脆的声响，仿佛已烙印在他神魂深处，与她的气息一同，成为了他这无根生涯中，第一缕真实的牵绊。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处，仿佛预示着某种再也无法分割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