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埋锋6
江南的暮春总伴着缠绵的雨，落了半月仍未停歇，院中的老樱树落了满地粉瓣，被雨水浸得柔软，踩在脚下悄无声息。沈砚晨起时，见苏瑾正蹲在廊下，将落在青石板上的樱瓣拾起，放进竹篮里，指尖沾了些湿润的凉意。
“这花瓣晒干了，可用来熏茶。”苏瑾见他走来，举了举竹篮，眼底带着细碎的笑意，“前日柳兄说，江南的樱茶最是清润，正好试试。”
沈砚俯身帮她拾了几片，指尖触到微凉的花瓣，笑道：“倒也不必这般费心，寻常清茶便好。”话虽如此，却还是陪着她一同拾掇，晨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两人身上，暖得恰到好处。
正拾着，院门外传来孩童的嬉笑声，几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孩子捧着卷破旧的《昭心录》，蹲在院外的石阶上诵读，清亮的声音穿过雨幕，落在院中。“心有昭昭，何惧青史埋名……”字句虽稚嫩，却读得格外认真。
苏瑾直起身，望着院外的孩童，眼中泛起柔光：“你看，这便是最好的念想。”
沈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孩子们凑在一起，指着书卷上的字迹相互请教，偶尔有路过的农户驻足倾听，脸上带着欣慰的笑意。他忽然想起当年在京城，那些藏在暗夜里的算计，朝堂上的针锋相对，如今想来，都化作了眼前这寻常的烟火景致，一切都值了。
几日后，雨终于停歇，柳文渊邀两人去水乡泛舟。乌篷船缓缓行在河道上，两岸的杨柳垂着嫩绿的枝条，拂过水面泛起细碎的涟漪，岸边的农户忙着春耕，田埂上不时传来孩童的笑语，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前些日子，府学的先生派人来寻我，说想请我去给学子们讲讲为官之道。”柳文渊执着船桨，慢悠悠地划着，“我年岁大了，怕讲不好，便推脱了，只给他们留了几句话，无非是‘守本心，护百姓’六字。”
“这六字，胜过千言万语。”沈砚望着两岸的景致，轻声道，“当年我父亲便是守着这六字，才落得蒙冤的下场，却也正因这六字，被百姓记了这么多年。”
苏瑾抬手拂过船舷的水汽，道：“我前些日子整理旧稿，发现不少学子寄来的书信，说读了《昭心录》，才明白何为‘赤诚’。有个偏远村落的学子，在信里说，他要考取功名，去家乡做父母官，让乡亲们都能过上安稳日子。”她顿了顿，眼中满是欣慰，“这些孩子，便是薪火。”
乌篷船行至河道尽头，岸边有一座小小的书院，院门口挂着“昭心书院”的匾额，是沈砚去年亲笔题写的。书院里传来朗朗书声，正是《昭心录》中的篇章，字句铿锵，回荡在水乡的晴空里。
三人上岸走进书院，先生见他们前来，忙起身相迎：“文忠公，公主殿下，柳大人，今日怎得有空前来？”
“路过此处，便来看看。”沈砚笑着摆手，目光扫过院中诵读的学子，见他们个个神情专注，眼中满是坚定，心中感慨万千。
先生引着他们走到书架旁，上面摆满了刊印的《昭心录》，既有崭新的善本，也有翻得卷边的旧册：“这些书都是学子们的宝贝，每日必诵，不少人还抄录下来，带回家乡，教给村里的孩童。”
苏瑾拿起一本旧册，书页上满是批注，字迹稚嫩却认真，想来是学子们反复研读留下的痕迹。她轻轻摩挲着书页，指尖带着岁月的温度，忽然觉得，这些年的奔波与坚守，都有了最圆满的归宿。
离开书院时，夕阳已西斜，余晖洒在河道上，泛着金色的光。孩童们放学归来，见了沈砚三人，纷纷停下脚步行礼，口中喊着“文忠公”“公主殿下”“柳大人”，声音清亮。
沈砚笑着点头回应，看着孩子们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忽然道：“当年我们总担心，这份赤诚会被岁月淹没，如今看来，是多虑了。”
柳文渊笑道：“人心向正，只要有火种，便会生生不息。我们老了，可这些孩子，会带着这份赤诚，走下去。”
三人并肩走在夕阳下，影子被拉得很长，映在湿润的青石板上，与岸边的杨柳、水中的倒影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安宁的画卷
岁月流转，又是五载光阴。沈砚与苏瑾已近古稀之年，鬓边的白发愈发多了，脚步也渐渐放缓，却依旧精神矍铄。柳文渊身子骨不如从前，常年卧病在床，沈砚与苏瑾时常去探望，陪他说说话，聊聊当年的往事。
这年暮春，樱花开得格外繁盛，院中的老樱树满枝繁花，像覆了一层粉色的云。沈砚搬了张藤椅坐在廊下，苏瑾坐在他身旁，手里拿着一卷整理好的手稿，轻声读给他听，那是她这些年收集的最后一批忠良事迹，整理完毕后，便再也没有增补《昭心录》的打算了。
“这位御史，当年为了保护百姓的田产，与当地豪强对峙，虽被罢官回乡，却始终不悔，百姓们在他去世后，自发为他立了碑，碑上刻着‘为民请命’四字。”苏瑾读着文稿，声音温和，带着淡淡的感慨。
沈砚闭着眼，听着她的声音，闻着空气中的樱香，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阳光透过樱树枝桠洒下来，落在他身上，暖融融的，岁月的安宁在此刻尽显。
忽然，门房来报，说昭心书院的先生带着几位学子前来拜访，还带来了学子们抄录的《昭心录》新册。沈砚睁开眼，笑着道：“让他们进来吧。”
先生带着几位年轻学子走进院中，学子们身着青布长衫，手中捧着抄录工整的书卷，见了沈砚与苏瑾，恭敬地躬身行礼：“学生拜见文忠公，拜见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沈砚抬手示意，目光落在学子们手中的书卷上，字迹工整，墨香清新。
先生将书卷递上前：“这是学子们熬夜抄录的《昭心录》，想请文忠公与公主殿下题字，留作书院的镇院之宝。”
沈砚接过书卷，翻开一页，见上面不仅抄录了原文，还附有学子们的感悟，字字真切，满是赤诚。他抬头看向苏瑾，两人相视一笑，苏瑾提笔在扉页写下“薪火不灭”四字，字迹虽不如当年清丽，却多了几分岁月的厚重；沈砚则写下“赤诚永存”，笔锋苍劲，带着一生的坚守。
学子们捧着题好字的书卷，眼中满是欢喜，纷纷道谢后，便跟着先生离去了。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苏瑾轻声道：“我们能做的，都做了。”
“是啊，剩下的，便交给他们了。”沈砚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指尖都带着岁月的褶皱，却紧紧相握，温暖而坚定。
柳文渊的身体愈发差了，这年深秋，便溘然长逝。沈砚与苏瑾前去吊唁，见书院的学子、乡间的百姓都自发前来送行，队伍绵延数里，不少人泣不成声，口中念着柳文渊的好。
“柳兄一生清廉，护得江南百姓安宁，百姓自然记着他。”沈砚望着送行的人群，眼中泛起泪光。
苏瑾点头，轻声道：“他没有白活，这般人生，足矣。”
柳文渊去世后，沈砚与苏瑾便很少出门，每日在院中看日出日落，赏花开叶落，偶尔整理整理旧稿，或是坐在廊下听院外的书声，日子过得平静而清欢。
冬日来临，江南下起了罕见的大雪，院中的樱树落满了白雪，宛如琼枝玉树。沈砚与苏瑾坐在屋内，围着炭火取暖，桌上放着一壶温好的樱茶，茶香袅袅。
“还记得当年在京城，也是这样的大雪，你在府中等我归来，为我温着热茶。”沈砚望着窗外的雪景，轻声道，语气中满是追忆。
苏瑾笑着点头：“当然记得，那时朝堂纷争未平，我们总担心前路难行，却也从未想过放弃。”她抬手为沈砚添了些茶，“如今想来，那些艰难的日子，反倒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炭火噼啪作响，映着两人相视而笑的眉眼，岁月的温柔在此刻凝聚。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覆盖了院中的青石板，覆盖了岸边的杨柳，却盖不住院外传来的朗朗书声，那声音穿过风雪，漫进屋内，清晰而坚定。
沈砚侧耳倾听，笑着道：“你听，这书声，便是最好的答案。”
苏瑾望着他，眼中满是温柔，轻轻点头。
又是数载光阴，沈砚与苏瑾已至耄耋之年，行动越发不便，每日大多时间都坐在廊下，晒晒太阳，聊聊往事。院中的老樱树依旧年年开花，只是树干愈发粗壮，枝桠也蔓延得更远，遮住了大半庭院。
这年暮春，昭心书院的学子们特意前来探望，带来了新刊印的《昭心录》，封面印着“昭心永记”四个大字，是如今的新帝亲笔题写。新帝年少时便读过《昭心录》，对沈砚与苏瑾敬佩不已，登基后更是以《昭心录》中的忠良为榜样，整顿吏治，体恤民生，将江山治理得愈发清明。
学子们围在廊下，给两人讲着京城的变化，讲着各地的民生，讲着《昭心录》在天下流传的盛况，言语间满是振奋。“如今不管是偏远村落，还是繁华都市，都有学子诵读《昭心录》，不少官员上任前，都会先读一遍《昭心录》，警醒自己坚守本心。”
沈砚听着，眼中满是欣慰，他抬手摸了摸桌上的新刊《昭心录》，指尖划过封面的字迹，轻声道：“好，好啊……”
苏瑾望着学子们年轻的脸庞，笑着道：“守住本心，护好百姓，便是对我们最好的慰藉。”
学子们逗留了半日，便起身告辞，临走前，对着两人深深一揖，道：“学生们定会铭记教诲，将这份赤诚传承下去，不负二位所托。”
送走学子们后，沈砚靠在藤椅上，望着院中的樱树，花瓣随风飘落，落在他的肩头，轻柔而温暖。苏瑾坐在他身旁，轻轻为他拂去肩头的花瓣，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坐着，享受着这份最后的安宁。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沈砚在睡梦中溘然长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手中还握着那本翻得破旧的《昭心录》。苏瑾没有哭泣，只是静静坐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指尖带着最后的温度。
新帝得知消息，悲痛不已，下旨追封沈砚为“文忠昭公”，遣官前往江南吊唁，准许将其事迹载入国史。百姓们自发前来送行，昭心书院的学子们捧着《昭心录》，沿途诵读，哭声与书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江南的晴空里。
沈砚下葬后，苏瑾的身体也渐渐垮了，她每日坐在廊下，望着院中的樱树，手中捧着沈砚留下的手稿，常常一看便是半日。这年深秋，苏瑾也安详离世，临终前，她嘱咐下人将自己与沈砚合葬，墓碑上无需刻过多字迹，只需写下“沈砚苏瑾之墓”六字便可。
新帝得知苏瑾去世的消息，再次下旨追封她为“文渊昭公主”，将她的事迹与沈砚一同载入国史，以表彰二人一生的赤诚与坚守。
岁月流转，又是百年光阴。沈砚与苏瑾的墓前，常年有百姓前来祭拜，放上一束樱花瓣，或是一本新刊的《昭心录》。昭心书院依旧矗立在江南水乡，学子们代代诵读《昭心录》，将那份赤诚与坚守传承下去。
有孩童问先生：“沈砚公与苏瑾公主，为何不愿在墓碑上刻过多事迹？”
先生望着院中的樱树，轻声道：“因为他们所求的，从不是青史留名，而是山河安宁，百姓安康。他们的事迹，早已刻在百姓心中，刻在《昭心录》的字句里，刻在这山河岁月的每一寸土地上。”
暮春的雨又落了下来，落在沈砚与苏瑾的墓前，落在昭心书院的书卷上，落在江南的土地上，温柔而绵长。雨水中，仿佛还能听见当年的书声，看见廊下并肩而坐的身影，那些藏在岁月里的锋芒，那些为公道而战的赤诚，从未消散，也从未被遗忘。
青史或许会渐渐模糊他们的容颜，却永远抹不去他们留下的痕迹。《昭心录》代代相传，赤诚之心生生不息，那些融入山河岁月的坚守，那些藏在人心深处的温暖，终将护得人间清明，岁岁安澜，直至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