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承宠(15)
长乐宫的午后,透着几分庄严肃穆的静谧。檐外的春阳穿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的金辉,映照在铺着云锦的软榻上,将那抹明黄身影衬托得愈发庄重。陛下身着常服,正襟危坐于榻上,眉目沉稳,褪去了朝堂上的威严,多了几分难得的沉稳。
文纾昀稳步踏入内殿,裙摆拂过光洁的金砖,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屏住呼吸,目光凝视着榻上那人,心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却又迅速被压了下去。这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觐见天颜。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沉香燃烧的细微声响,一缕轻烟缓缓升起,交织着阳光,弥漫出朦胧的暖意。文纾昀立于殿中,素手轻理裙摆,缓缓屈膝行礼,将一身锋芒深深隐藏。往日里那双锐利的眼眸,此刻满是沉静的恭顺,宛如一泓平静的湖水,没有丝毫波动。
她深知,眼前这位九五之尊,绝非寻常世家子弟,更非可以用儿女情长牵绊之人。他坐拥四海,后宫粉黛三千,见惯了世间最极致的繁华与谄媚,寻常的逢迎手段,只会引来他的厌烦。姑母当年的教诲,此刻如警钟般在耳边响起:“莫以情爱缚人,亦莫以真心付人。情可化为利,利明则情淡,悟透此理,方得长久。”
这话,她自及笄之年便记在心底,多年来奉为圭臬。身为宰相嫡女,又有太后姑母撑腰,她的人生自始至终都与权力息息相关。情爱于她,向来都是最无用之物,是累赘,是祸患,是能令她万劫不复的深渊。故而,她不敢爱,亦不懂爱。在她的天地里,人心皆可操纵,感情皆可算计,唯有利益,才是永远的依靠。
软榻上的陛下似乎被脚步声惊动,徐徐睁开了眼。那双眼深邃如寒潭,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秘密。文纾昀心中一紧,却仍保持着端庄的仪态,屈膝行礼,声音沉稳得如同冬日里的寒潭:“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陛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几分漫不经心。他对这位新后,并无太多印象。选秀之际,她仗着太后与宰相的权势,毫无悬念地登上后位,他虽顺了太后的意思,心中却另有计较。后宫之中,贤良淑德者不少,聪慧狡黠者亦多,貌美倾城者亦不乏其人,文纾昀的出现,不过是这深宫中又添了一道风景罢了。
“平身吧。”陛下的声音低沉,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皇后怎么来了?”
“回陛下,”文纾昀缓缓起身,依旧垂着眼帘,语气恭顺,“臣妾听闻陛下近日忙于朝政,操劳过度,心中十分挂念。特意让人炖了些安神的百合莲子羹,想着陛下歇息醒了,正好可以用一些,也好补补精神。”
说罢,她示意身后的宫女安芷上前,将食盒放在案上。安芷打开食盒,一股清甜的香气弥漫开来,驱散了殿内沉香的浓郁。白瓷碗中,百合与莲子炖得软烂,汤色清亮,看起来便让人有了食欲。
陛下的目光落在那碗羹上,眸色微动。他知道,这后宫之中,想要讨好他的人不计其数,文纾昀此举,本也寻常。可不知为何,看着她那副低眉顺眼、温婉贤淑的模样,竟让他少了几分对其他妃嫔的戒备。
“皇后有心了。”陛下淡淡道,示意太监将羹端过来。
文纾昀心中暗松一口气,脸上却依旧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本分。陛下日理万机,龙体为重,切不可太过操劳。若是臣妾有什么能为陛下做的,陛下尽管吩咐。”
她的话说得得体而谦逊,既表达了自己的关切,又没有逾矩,更没有流露出半分争宠的急切。这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让陛下心中多了几分好感。他舀了一勺羹送入口中,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凉意,确实有安神的功效。
“味道不错。”陛下点了点头,又舀了几口,才放下碗,“皇后刚入宫不久,后宫的事务还熟悉吗?若有什么不懂的,可多向太后请教,或是与其他妃嫔商议。”
“谢陛下关心。”文纾昀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臣妾入宫以来,蒙太后娘娘指点,又得诸位姐妹相助,宫中事务已大致熟悉。只是臣妾初掌中宫,经验尚浅,日后若有做得不妥之处,还请陛下多多包涵,加以教诲。”
她的眼神沉静,言辞恳切,宛如一位初入宫廷、满怀敬畏的新后,全然不见昔日面对妃嫔时的犀利与强横。如此张弛有度的做派,令陛下暗自赞赏。他深知,能坐稳中宫之位的女子,定然不会是泛泛之辈。文纾昀的机敏,他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真名副其实。
“你是太后举荐的人,又出身相府,聪慧过人,哀家相信你能打理好后宫。”太后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文纾昀与陛下同时抬头,只见太后身着华服,在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文纾昀连忙上前屈膝行礼:“臣妾参见太后娘娘。”
陛下也起身相迎:“母后怎么来了?”
“哀家听说陛下在长乐宫歇息,便过来看看。”太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文纾昀,眼中带着满意的笑意,“看来,皇后与陛下相处得颇为融洽。”
“托太后娘娘的福,陛下对臣妾十分体恤。”文纾昀柔声应道,顺势站到太后身边,姿态亲昵却不失分寸,“臣妾正想向太后娘娘请教,如何才能更好地侍奉陛下,打理好后宫。”
“你这孩子,就是太过谦逊。”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语气慈爱,“哀家早就说过,你是个有福气、有能力的孩子,定能得到陛下的宠爱,坐稳中宫之位。往后,你只需恪守本分,辅佐陛下,和睦六宫,便是对哀家、对朝廷最大的贡献。”
“臣妾谨记太后娘娘的教诲。”文纾昀垂眸,恭敬地应道。
陛下看着眼前母慈子孝、夫妻和睦的景象,心中泛起一丝暖意。他知道,太后此举,是想巩固文纾昀的地位,也是想让后宫安稳。对于他而言,后宫和睦,便能让他少些后顾之忧,专心处理朝政。
“母后说得是。”陛下道,“皇后刚入宫,还需母后多费心指点。只要皇后能打理好后宫,让六宫和睦,朕自会亏待不了她。”
“陛下言重了。”文纾昀连忙道,“臣妾不求陛下的赏赐,只求能为陛下分忧,让陛下安心朝政,便是臣妾最大的心愿。”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陛下,又讨好了太后,同时还展现了自己的贤良淑德。陛下与太后听了,心中都十分满意。
太后又与陛下闲聊了几句,无非是关于朝政、关于后宫的一些琐事。文纾昀始终安静地站在一旁,偶尔插一两句话,却都恰到好处,既不抢风头,又能体现自己的聪慧与体贴。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余晖将殿内染成了一片暖橙。太后起身告辞:“陛下,哀家也该回去了。皇后,你好好侍奉陛下,莫要辜负了哀家与陛下的期望。”
“臣妾遵旨,恭送太后娘娘。”文纾昀屈膝行礼,目送太后离去。
殿内再次恢复了宁静。陛下看着文纾昀,眼中带着几分探究:“皇后,你入宫以来,一直都这么小心翼翼吗?”
文纾昀心中一动,知道陛下是在试探她。她抬起头,目光坦然,语气真诚:“陛下是九五之尊,臣妾是后宫妃嫔,侍奉陛下本就是臣妾的本分。再者,臣妾初入宫廷,深知自己肩负重任,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有半分僭越之心。”
“你倒是坦诚。”陛下笑了笑,语气缓和了许多,“其实,你不必如此拘谨。在朕面前,你只需做你自己便好。”
文纾昀心中冷笑,做自己?她的自身,乃是锋芒毕露、野心勃勃的宰相嫡女,亦是妄图掌控后宫、乃至左右朝政的新后。倘若在这位九五至尊跟前稍有显露,恐怕只会招致杀身之祸。
面上,她却依旧带着温婉的笑意:“陛下说笑了。臣妾在陛下面前,唯有恭顺与敬畏。能得到陛下的体恤,是臣妾的福气。”
陛下凝视着她,沉默不语。他深知,文纾昀胸有成竹,要想洞悉她的内心,绝非易事。然而,至少就目前而言,她的表现令他颇为满意。一个聪颖、知趣、且懂得隐匿锋芒的皇后,远比一个骄横跋扈、争风吃醋的皇后强上许多。
“时辰不早了,朕也该回养心殿了。”陛下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皇后也早些歇息吧。”
“臣妾恭送陛下。”文纾昀屈膝行礼,目送陛下离去。
直到陛下的身影消失在殿外,文纾昀脸上的笑意才缓缓敛去。她走到案前,看着那碗还剩小半的百合莲子羹,眸色沉凝。
安芷趋前,沉声道:“娘娘,陛下对您的态度,观之尚可。”
“尚可?”文纾昀哂笑一声,“陛下的恩宠,向来皆是最虚妄之物。今日他能对我和颜悦色,明日便能对我弃若敝屣。若欲于这深宫之中立稳脚跟,所赖者绝非陛下之宠爱,而是自身之实力。”
她顿了顿,继续道:“姑母说得对,情可化为利,利明则情淡。陛下对我有几分好感,我便要将这几分好感,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利益。后宫之中,扶月身怀龙裔,圣宠正浓。宁妃看似安分,实则与齐琬姝暗通款曲。我若想巩固中宫之位,就必须尽快培植自己的势力,孤立她们,再寻时机,一举将她们扳倒。”
“娘娘所言极是。”安芷道,“只是,月妃与宁妃如今联手,势力不容小觑,我们该从何处下手?”
“从失势的妃嫔下手。”文纾昀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后宫之中,失势的妃嫔不在少数。她们或是因年老色衰失宠,或是因家族败落被弃,心中积满了怨恨。只要我们给她们一点好处,许她们一些承诺,她们便会心甘情愿地为我们所用。”
她走到窗边,望着天边渐渐沉下的夕阳,语气坚定:“另外,扶月身怀六甲,最是脆弱。太医院那边,我已经让人去打点了。只要她的胎像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们都能第一时间知晓。到时候,只需略施小计,便能让她万劫不复。”
安芷心中一凛,连忙道:“娘娘,此事需万分谨慎。若是被陛下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谨慎?”文纾昀面色一冷,“于这深宫之中,若想活命,若想攀爬高位,便不可有半分迟疑与怯懦。她碍了我的路,我必除之。即便需付出巨大代价,我亦在所不辞。”
她的目光投向远处的月华宫,眼中满是凛冽的杀意。她深知,这场后宫之争,一旦开启,便再无退路。要么生,要么死。她文纾昀,绝不可能是那死去之人。
夜色渐浓,长乐宫的烛火依然通明。文纾昀端坐于案前,开始翻阅安芷送来的有关失势妃嫔的册子。每翻过一页,她的眼神便凝重一分。这些人,皆将成为她手中的棋子,为她铺就通往权力巅峰之路。
而月华宫中,齐琬姝正靠在软榻上,听着青禾的禀报。
“娘娘,今日长乐宫那边传来消息,太后去了长乐宫,与陛下、皇后说了许久的话。后来陛下离开时,脸色看起来还不错。”青禾道。
齐琬姝点了点头,语气平静:“新后刚入宫,太后自然要多为她铺路。陛下对她态度缓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可是娘娘,”青禾担忧道,“皇后如今有太后与宰相撑腰,又深得陛下的初步认可,若是她真的培植起自己的势力,对我们恐怕会十分不利。”
“我知道。”齐琬姝缓缓道,“新后聪慧,又懂得收敛锋芒,确实是个难对付的对手。但她初入宫闱,根基未稳,想要真正掌控后宫,并非易事。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暗中积蓄力量。只要我们守住腹中的龙裔,稳固自己的地位,她便奈何不了我们。”
她顿了顿,继续道:“另外,宁妃那边,你要多留意。新后定然会想办法拉拢她,或是对付她。我们必须确保宁妃的安全,让她能继续在暗中为我们传递消息。”
“奴婢明白。”青禾应道。
齐琬姝紧闭双眸,缓缓揉捏着眉心。她深知,文纾昀的崛起,预示着后宫的争斗将愈发激烈。然而,她毫无惧意。她历经时氏的提携,萧氏的暗算,又遭遇宁妃的动摇,早已不再是昔日那个任人摆布的小宫女。而今的她,身怀龙裔,备受圣宠,更有宁妃作为内应,她满怀信心,亦有实力,与文纾昀一决雌雄。
窗外,夜色如浓墨,繁星闪烁。长乐宫与月华宫的烛火遥遥相望,恰似两颗即将交锋的星辰,昭示着一场迫在眉睫的血雨腥风。而这场争斗的最终结局,无人能够揣度。唯一可以断言的是,在这风云变幻的深宫之中,唯有最擅隐忍、最通谋略、最会利用人心之人,方能笑到最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