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承宠(2)
烛火微晃,揽月轩的简朴在光晕中显得愈发庄重。齐琬姝端坐榻上,指尖轻抚袖中玉佩,耳畔不断回荡着御前太监那高亢尖锐的传旨声。她心里清楚,陛下夜半亲临这僻静宫苑,必定事出有因——绝非时贵妃有意为之,亦非对她这位新封贵人的怜悯,多半是想借她这枚棋子,探察宁妃与贵妃的反应。
“贵人,该梳妆了。”贴身宫女青禾捧着一套水绿色宫装进来,怯生生地站在一旁。这宫装是时贵妃赏赐的,料子寻常,绣工也略显粗糙,分明是故意贬损,却又要摆出恩宠的姿态。
齐琬姝抬眸,目光平静无波:“不必繁复,梳个简单的垂鬟分肖髻便好,只簪那支银镀金点翠步摇。”她要的不是艳压群芳,而是恰到好处的温婉——既不张扬到惹陛下忌惮,也不寒酸到失了贵人体面。
青禾手脚麻利地为她梳妆,铜镜里映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眉如远山含黛,眸似秋水横波,正是原主能一朝得封的资本。齐琬姝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原主那首诗,“朱钗才点眉间色,玉阶已埋骨里冰”,心头不由得一沉。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刚收拾妥当,殿外便传来太监的唱喏声:“陛下驾到——”
齐琬姝敛衽起身,快步迎至殿门,双膝跪地,声音温婉恭敬:“嫔妾扶月,恭迎陛下圣驾。”
明黄色的衣袍映入眼帘,带着龙涎香的清冽气息。陛下并未立刻叫她起身,一双深邃的眼眸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穿。齐琬姝始终垂着头,脊背挺得笔直,既不显得谄媚,也无半分怯懦。
“起来吧。”陛下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岁月沉淀的威严。
齐琬姝依言起身,垂眸侍立一旁,眼角余光瞥见陛下打量着殿内陈设,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心中了然,这揽月轩的简陋,怕是正合了陛下的心意——一个无权无势、居所寒酸的贵人,才不会成为新的威胁。
“你原是宁妃身边的人?”陛下落坐榻边,呷了一口青禾奉上的茶水,漫不经心地问道。
“回陛下,嫔妾曾侍奉宁妃娘娘,蒙娘娘不弃,待嫔妾不薄。”齐琬姝斟酌着措辞,既不否认过往,也不刻意贬低旧主,“只是嫔妾愚钝,未能体察娘娘深意,后得贵妃娘娘提携,才有今日,嫔妾心中感激不尽。”
陛下抬眸,目光锐利如鹰:“哦?既说宁妃待你不薄,为何要转投时贵妃麾下?”
这一问直指要害,稍有不慎便会落得忘恩负义、趋炎附势的骂名。齐琬姝心头一紧,却面上依旧温婉,缓缓垂泪道:“陛下明鉴,嫔妾并非有意背叛宁妃娘娘。只是宫中形势复杂,嫔妾一个小小宫女,如风中飘萍,只求能保全性命,侍奉陛下左右。贵妃娘娘怜嫔妾孤苦,愿为嫔妾指一条明路,嫔妾也是万般无奈,才敢做出此等选择。”
她哽咽着,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惶恐:“嫔妾深知此举有亏德行,日夜愧疚不已。如今能得陛下垂怜,册封为贵人,嫔妾只求能安分守己,侍奉陛下,弥补过往过错,绝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
陛下静静看着她,眸中的探究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他活了大半辈子,见惯了宫中的趋炎附势与身不由己,齐琬姝的坦诚与怯懦,反倒比那些刻意逢迎的女子更让他放心。
“罢了,”陛下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了几分,“宫中之事,本就身不由己。你既已归顺朕,往后便安分守己,莫要再卷入是非之中。”
“嫔妾遵旨。”齐琬姝叩首谢恩,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总算在这波诡云谲的宫墙内,觅得片刻喘息的余地。
夜色渐深,陛下在揽月轩歇了一夜。次日天明,陛下离去后不久,时贵妃便派人送来赏赐——一匹云锦,一对玉镯,还有几名手脚麻利的宫女太监。这赏赐来得及时,既彰显了贵妃对她的看重,也堵住了宫中悠悠众口。
齐琬姝看着送来的赏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时贵妃这是见陛下临幸了她,便又想借着她的恩宠,进一步试探宁妃的反应。而宁妃那边,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没过几日,宫中便传出流言,说月贵人忘恩负义,靠着谄媚上位,如今虽得圣宠,却是个无福消受的。流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人说她暗中诅咒宁妃,妄图取而代之。
齐琬姝听闻这些流言,并未惊慌。她知道,这是宁妃的反击,也是时贵妃乐于见到的局面——只有她身处困境,才会更加依赖时贵妃。
“贵人,您看这流言……”青禾忧心忡忡地说道。
齐琬姝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语气平静:“不必理会。流言止于智者,陛下心中自有定论。”她放下茶杯,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倒是你,替我办件事。”
她附在青禾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青禾闻言,脸色微变:“贵人,这……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冒险?”齐琬姝冷笑,“于这深宫之中,若不涉险,只有死路一条。”她要做的,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而是能在三方势力之间周旋的棋手。宁妃、时贵妃、陛下,这三方博弈的棋局,她既然已经入局,便要奋力一搏,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青禾看着自家贵人眼中的决绝,咬了咬牙:“奴婢这就去办!”
青禾走后,齐琬姝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枯槁的梅树。寒梅覆雪,暗香浮动间,揽月轩的烛火终夜未熄。齐琬姝凭窗而立,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才见青禾一身寒气地从后门潜回,神色慌张却难掩兴奋:“贵人,成了!您吩咐的事,奴婢都办妥了。”
齐琬姝回身,指尖抚过窗棂上的冰花,语气沉静:“仔细说说。”
“奴婢按您的意思,买通了宁妃宫中一个洒扫宫女,把那包凝神香的残末悄悄撒在了她寝殿的熏炉旁,”青禾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又托人在御膳房那边放了话,说宁妃近来心绪不宁,总要用烈性香料安神,连带着胃口都差了许多。”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时贵妃那边,奴婢借着送点心的由头,故意在她宫里的掌事嬷嬷面前叹苦经,说您近来被流言所扰,夜不能寐,却不敢告诉贵妃娘娘,怕惹您烦心。嬷嬷听得真切,当场便拍了胸脯,说会替您在娘娘面前美言。”
齐琬姝微微颔首,眼底闪过一丝赞许。她要的便是这般——既不直接与宁妃交锋,又能借着香料之事勾起陛下的疑心,毕竟宁妃父兄手握兵权,陛下本就忌惮她行差踏错;同时又向时贵妃示弱,让她觉得自己依旧是那个需要依附她的棋子,放松警惕。
“做得好。”齐琬姝抬手,将一支银簪递给青禾,“这是赏你的,往后行事,更要谨慎,切记不可留下半点痕迹。”
青禾喜不自胜地接过,连连叩谢:“奴婢省得,定不给贵人添麻烦!”
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太监的高声通报:“皇后娘娘驾到——”
齐琬姝心头一凛。这深宫之中,皇后向来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如今却突然驾临这偏僻的揽月轩,绝非偶然。她定了定神,快步迎了出去,双膝跪地:“嫔妾扶月,恭迎皇后娘娘圣驾,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明黄色的凤辇停在庭院中,皇后身着绣着百鸟朝凤纹样的正红宫装,头戴蕾丝嵌珠凤冠,神色端庄肃穆,不怒自威。她并未叫齐琬姝起身,只是缓缓走下凤辇,目光扫过揽月轩简陋的庭院,最终落在她身上,语气平淡无波:“起来吧,本宫听说你近来宫中流言甚多,特意来看看你。”
“谢皇后娘娘关怀。”齐琬姝依言起身,垂眸侍立,姿态愈发恭谨。她知道,皇后这是来看风向的——宁妃势大,时贵妃得宠,唯有皇后坐镇中宫,却无实权,如今她这颗搅动风云的棋子,或许也成了皇后眼中可利用的对象。
皇后走进殿内,见殿中陈设简陋,眉头微蹙:“陛下既封了你为贵人,怎么让你住得这般寒酸?看来是内务府的人怠慢了。”
“娘娘说笑了。”齐琬姝连忙道,“嫔妾初封贵人,不敢奢求奢华,能有一处安身之所,已是陛下隆恩。况且嫔妾资质浅薄,能侍奉陛下左右,便心满意足了。”
皇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淡淡笑道:“你倒是个安分守己的。只是这宫中,光安分是不够的。”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本宫听说,你原是宁妃身边的人,后来转投了时贵妃?”
“嫔妾不敢欺瞒娘娘,确有此事。”齐琬姝坦诚道,“只是嫔妾当时身不由己,只求保全性命,并无半分攀附之意。如今得陛下与娘娘垂怜,嫔妾只愿安分守己,侍奉陛下与娘娘,绝不敢再卷入是非之中。”
皇后微微颔首,端起宫女奉上的茶水,浅啜一口:“你能明白便好。本宫今日来,也无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中宫永远是中宫,无论旁人如何得宠,都越不过去。你若真心安分,本宫便护你一次。”
齐琬姝心中一动,连忙叩首:“嫔妾谢皇后娘娘厚爱!嫔妾此生,绝不敢有负娘娘信任!”她知道,皇后这是向她抛出了橄榄枝。有了皇后的庇护,她在这深宫之中,便又多了一层保障。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起身道:“本宫还有要事,便不多留了。往后若有难处,可遣人去坤宁宫通传,本宫自会为你做主。”
“妾身恭送皇后娘娘!”齐琬姝亲自将皇后送至宫门口,直至凤辇渐行渐远,方才缓缓挺直身躯,后背早已冷汗涔涔。
皇后的不期而至,使局势更趋复杂。宁妃的愤恨,时贵妃的戒备,陛下的猜忌,而今又添皇后的笼络。这四方势力交错,恰似一张无隙可乘的网,将她紧紧缚住。
“贵人,皇后娘娘这是……”青禾忧心忡忡地问道。
“是机会,也是陷阱。”齐琬姝低声道,眼底闪过一丝决绝,“往后,我们的路,更难走了。”
话音刚落,殿外又传来通报,说是时贵妃请她即刻前往芷兰殿。齐琬姝心中了然,皇后刚走,时贵妃便派人来请,定是已经知晓了皇后驾临之事,心中生疑,要当面质问她了。
她整理了一下衣饰,敛去所有心绪,对青禾道:“备轿,随我去芷兰殿。”
此番,她不仅要消除时贵妃的疑虑,更要借此契机,进一步搅动风云,为自身谋取更多生机。深宫内苑犹如一盘大棋,稍有差池,便会满盘皆输,她必须谨小慎微,方能在这波谲云诡的宫闱之内,安身立命,且活得更为滋润。
轿子徐徐驶出揽月轩,齐琬姝端坐轿中,聆听着外面寒风凛冽,心中却毫无波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