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狱真解》
黎明前的黑暗，浓重得像是凝固的血。
青云宗后山，断魂崖底。
这里与其说是崖底，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被遗忘的坟场。历代青云宗弟子历练身亡的骸骨，触犯门规被处决的罪人，甚至是一些不明来路的尸体，都被随意地抛掷于此。经年累月，尸骨堆积，腐土深深，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甜腻与恶臭交织的、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寻常弟子靠近这里，都会觉得灵力滞涩，心神不宁。
邓戮就躺在这尸山血海的深处。
他几乎不像个活人。浑身骨骼不知断了多少处，软塌塌地陷在冰冷的淤泥和朽骨之中。最致命的，是丹田气海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曾经温养了十五年的道基被硬生生剜去，只留下一个狰狞的、虽然勉强愈合却彻底断绝了修行之路的疤痕。
冰冷的湿气透过破烂的衣衫，钻进骨头缝里，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但这刺痛，远不及脑海中反复上演的画面万分之一。
火光！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邓家庄漆黑的夜空。
族人凄厉的惨叫，刀剑切入骨肉的闷响。
父亲魁梧的身躯被三道飞剑同时贯穿，血如泉涌，却仍死死挡在祠堂门前，怒目圆睁，嘶吼着：“走！戮儿，走——！”
母亲温柔的眉眼在最后一刻变得决绝，将他猛地推入祠堂密道，一枚护身玉符塞进他手里，那玉符上瞬间爬满裂纹，然后是身体被磅礴灵力碾碎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最后看到的，是青云宗外门长老，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和煦笑容的脸，此刻在跳跃的火光下，扭曲如恶鬼。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飞剑上的血迹，声音平淡却冰冷刺骨：“邓家私藏魔宝，罪证确凿，满门诛绝。念此子年幼，废其道基，留其一命，以示天恩。”
道基被剜出的剧痛，撕裂了他的意识。
恨！
无边无际的恨意，像是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勒碎。为什么？邓家世代忠厚，谨守祖训，何来魔宝？无非是怀璧其罪！无非是青云宗看上了邓家祖传的那块据说蕴含着一丝上古血脉的“血玉”！
他们夺了宝，屠了族，却还要摆出施舍的姿态，留他这条“废人”的性命，不过是为了彰显他们名门正派的“仁德”！是为了让他像条野狗一样，在这绝望的深渊里，苟延残喘，生不如死！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喉咙深处挤出，干裂的嘴唇沁出血珠。他动弹不得，只能用尽全身力气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头顶那片被崖壁切割成的、狭窄而灰暗的天空。眼泪早已流干，眼眶里只剩下灼烧的猩红。
他不甘心！
凭什么善者罹难，恶者逍遥？凭什么天道不公，仙道不仁？！
若有力量……若有能撕碎这一切不公，能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伪善者拖入地狱的力量……哪怕付出一切，哪怕永堕无间，他也在所不惜！
强烈的怨恨、绝望、不甘，引动了冥冥中的某种契机。
胸前，那枚母亲留下的、已经彻底碎裂的玉符，其中最大的一块碎片，突然微微发烫。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无比古老的灼热气息，顺着皮肤，渗入他的心口。
“咚！”
一声沉重的心跳，突兀地在死寂的崖底响起，压过了风声。
“咚！咚！咚！”
心跳一声比一声强劲，一声比一声狂暴，如同战鼓擂响。邓戮残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皮肤表面，一根根扭曲的青色血管凸起，里面流淌的，仿佛不再是血液，而是灼热的岩浆。
剧痛！远超道基被毁的剧痛，从血脉深处爆发，席卷全身每一寸角落。骨骼在哀鸣，血肉在重组，灵魂像是在被无数把烧红的利刃反复切割、锻造。
与此同时，一段晦涩难明、却又仿佛与生俱来便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法诀，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血狱真解》。
第一篇，戮士。
“引煞入体，化恨为火，燃尽残躯，铸就戮基……”
他福至心灵，本能地按照法诀运转。
刹那间，整个断魂崖底，积累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阴煞死气、血腥怨念，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向他汇聚而来，形成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灰红色气流，嘶吼着、尖啸着，钻入他的七窍，涌入他干涸的经脉，最终归于那破碎的丹田。
不，那里不再破碎。
煞气与死气在《血狱真解》的炼化下，与他血脉中苏醒的那股古老力量结合，化作一种全新的、暗红色的能量——戮力。戮力奔腾，如同开辟混沌，在他丹田中央，硬生生撑开了一个小小的、旋转着的暗红色气旋。
气旋底部，一点猩红的光芒亮起，细微如同火星，却散发着最纯粹、最原始的杀戮与毁灭气息。
业火红莲的……雏形！
“呃啊啊啊——！”
邓戮猛地从尸骸中坐起，仰天长啸！
啸声不再嘶哑，而是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穿透层层尸骸腐土，直上崖顶。周身缠绕的灰红色煞气骤然被震散，露出他精赤的上身。那些原本断裂的骨骼已然接续，虽然依旧瘦削，但肌肉线条变得清晰而充满爆发力，皮肤下隐隐有暗红色的流光转动。
最惊人的是他的眼睛。
原本的猩红褪去，化为一种近乎纯粹的墨黑，深不见底，仿佛连通着无间血狱。而在那墨黑的中央，两点细微如针尖的血芒亮起，冷漠、残酷，不含一丝人类的情感。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指骨修长，指甲似乎也带着一丝冰冷的金属光泽。力量，从未有过的力量感在四肢百骸中流淌。这力量，来自杀戮，来自死亡，来自这世间最深的怨恨！
这就是……戮士！戮天血道的起点！
他缓缓站起身，脚下的朽骨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环顾四周，这曾经令他绝望的尸山血海，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亲近。空气中弥漫的死亡煞气，不再是折磨，而是甘美的食粮。
他深吸一口气，浓郁的血腥与腐臭涌入肺腑，带来的却是戮力的微微雀跃。
该上去了。
有些账，该算了。
他迈开脚步，不再踉跄，每一步都沉稳而坚定，踏着累累白骨，向上攀登。崖壁陡峭，但对于初步凝聚戮力的他而言，已非天堑。指尖轻易抠入坚硬的岩石，身形如鬼魅，在昏暗的光线中迅速上升。
……
断魂崖边缘。
两名穿着青云宗外门弟子服饰的青年，正百无聊赖地靠在一块巨石上。一人身材高瘦，一人略显矮胖。
“真是晦气，被派来守这鬼地方。”矮胖弟子抱怨道，捏着鼻子，“这味儿，几天都散不掉。”
高瘦弟子嗤笑一声：“知足吧，好歹是个清闲差事。难不成你想去前线跟黑风寨那帮亡命徒拼命？”
“那倒不是……”矮胖弟子缩了缩脖子，随即压低声音，“说起来，下面那小子，应该早就烂透了吧？都三个月了。”
“谁知道呢？道基被废，扔进这绝地，还能有活路？估计骨头都被那些怨魂啃光了。”高瘦弟子不以为然，“长老们也是多此一举，还让咱们时不时来看看动静。一个废物，还能翻天不成？”
“我倒是听说，邓家那块血玉，好像有点邪门……”矮胖弟子声音更低了。
“闭嘴！”高瘦弟子脸色一变，厉声打断，“不想活了？那也是你能议论的？！”
矮胖弟子噤若寒蝉。
就在这时，一阵阴冷彻骨的风，毫无征兆地从崖底倒卷而上，吹得两人衣衫猎猎作响，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怎么突然这么冷？”矮胖弟子打了个哆嗦。
高瘦弟子也皱起眉头，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安，下意识地探头向崖下望去。
这一望，对上了一双眼睛。
一双从下方黑暗中缓缓升起的、墨黑中镶嵌着血芒的眼睛。
“鬼啊！”矮胖弟子吓得怪叫一声，踉跄后退。
高瘦弟子也是头皮发麻，强自镇定，厉声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他体内微薄的灵力运转，凝于双眼，终于看清。
那是一个少年，衣衫破烂，沾满污秽，正徒手从几乎垂直的崖壁上爬上来。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稳。
当那少年的面容完全暴露在黎明的微光下时，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邓……邓戮？！不可能！”高瘦弟子失声惊呼，如同见了鬼魅。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三个月前，是他亲手将这个道基被废、奄奄一息的少年扔下断魂崖的！他怎么可能还活着？！而且，那双眼睛……
邓戮轻轻一跃，落在了崖边，站稳。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那眼神，像是在看两具尸体。
“你……你是人是鬼？！”矮胖弟子声音发抖，色厉内荏地拔出腰间的长剑，“站住！不许过来！”
邓戮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向前迈步。
“找死！”高瘦弟子终究是经历过些场面的外门弟子，虽惊不乱，眼中狠色一闪，“不管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既然上来了，就再死一次！”
他并指如剑，体内灵力催动，一道淡青色的风刃瞬间成型，带着嘶鸣声，斩向邓戮的脖颈！这是炼气期三层修士的全力一击，足以斩金断铁！
面对这迅疾的风刃，邓戮不闪不避，只是抬起了右手，五指微张，对着风刃轻轻一握。
“噗！”
那看似凌厉的风刃，在触碰到他手掌的瞬间，竟如同泡沫般湮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两名弟子瞳孔骤缩，满脸的难以置信。
“你……你的修为……”高瘦弟子声音干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邓戮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久未言语的沙哑，却又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修为？你们废掉的，不过是枷锁。”
他脚步一动，身形如同鬼魅般模糊，下一刻，便出现在了高瘦弟子面前。
好快！
高瘦弟子亡魂大冒，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周身像是陷入了粘稠的血浆之中，动作变得无比迟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沾着崖底污泥的手，轻飘飘地印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只有一声轻微的、如同败革破裂的声音。
高瘦弟子的动作瞬间僵住，眼睛猛地凸出，布满血丝。他低头，看到自己胸口位置，衣衫完好，但皮肉下的骨骼和内脏，却在那轻飘飘的一掌之下，被一股阴狠霸道的暗劲彻底震成了齑粉。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几声无意义的怪响，随即软软地倒了下去，气息全无。
旁边的矮胖弟子已经吓傻了，裤裆瞬间湿透，刺鼻的腥臊味弥漫开来。他看着步步逼近的邓戮，如同看着从地狱爬出的修罗。
“别……别杀我！邓师兄，邓爷爷！不关我的事啊！是长老！是宗门下的命令！”他涕泪横流，跪倒在地，疯狂磕头。
邓戮停在他面前，墨黑的眸子俯视着他，那两点血芒微微闪烁。
“我知道。”邓戮的声音依旧平淡，“所以，帮我带句话。”
矮胖弟子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头：“您说！您说！我一定带到！一定！”
邓戮微微弯腰，凑近他的耳边，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冰锥，刺入对方的灵魂：
“告诉青云宗。”
“邓戮，回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邓戮的指尖在他额头轻轻一点。
一股冰冷的戮力瞬间侵入矮胖弟子的识海，将他此刻极致的恐惧和邓戮那如同梦魇的身影，牢牢烙印了进去。矮胖弟子双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身下秽物横流。
邓戮直起身，看都没看地上的两人，迈步从他们中间走过。
初升的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第一缕金光洒向大地，也照亮了少年沾满污秽却挺得笔直的背影，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影子边缘，似乎有暗红色的流光，如火焰般无声燃烧。
他一步步，朝着青云宗的方向走去。
身后，是象征死亡的断魂崖。
前方，是血海深仇的青云宗。
复仇，从这一刻，正式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