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遇鹿,人间初识
青崖山的雾,是活的。
它缠在松枝上,凝着清冽的水汽,风一吹便簌簌落下,打湿行人的衣角;它漫在山涧间,把溪流变成银带,把岩石化作巨兽,连日光都要滤过三层雾霭,才肯洒下细碎的光斑。墨渊化形的第三百年,便日日与这雾为伴。
他常坐在半山腰的青石上,一身月白长衫纤尘不染,手里攥着一卷泛黄的古籍,眉眼清俊得像从晋唐画卷里走出来的书生。只是那双眸子,藏着三百年山林孤寂沉淀的清冷,偶尔抬眼望向山下的人间,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墨渊是青崖山鹿蜀一族最后的遗脉。上古之时,鹿蜀为瑞兽,鸣声能解世间忧愁,皮毛可避百邪,是人间争相供奉的存在。可岁月流转,战乱频发,异兽厮杀,鹿蜀一族渐渐凋零,到他这一代,便只剩孤家寡人。三百年前化形时,为了稳固人形,他耗损了大半本源,虽褪去了凶兽的暴戾,却也让神兽之力大打折扣,如今的他,更像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而非翻江倒海的神兽后裔。
这日清晨,雾比往常更浓。墨渊合上书卷,打算下山寻些笔墨——人间的宣纸细腻,比树皮兽骨更适合记录族中残存的典籍。刚走到山脚下,便听到溪边传来细碎的响动,夹杂着小猫虚弱的呜咽。
他循声走去,只见溪边的青石旁,蹲着个小小的身影。那孩子梳着两个羊角辫,发梢沾着雾珠,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沾着泥点的小腿。她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麦饼,正小心翼翼地掰成碎屑,放在掌心,凑近一只后腿受伤的小野猫。
小猫浑身脏兮兮的,伤口渗着血,缩在石头缝里,警惕地看着她,却又忍不住被麦饼的香气吸引,试探着伸出小舌头。
“别怕呀,我不伤害你。”女孩的声音软糯,像山涧的泉水叮咚,“吃点东西,伤口就不疼了。”
她红扑扑的小脸在雾中透着健康的粉色,眼睛亮得像藏了两颗星辰,即便穿着破旧的衣裳,也难掩那份纯粹的鲜活。墨渊看得有些失神,他活了三百年,见惯了山林精怪的狡诈,也见过人类修士的贪婪,却从未见过这般毫无防备的温柔。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女孩突然抬起头,撞进他清冷的眼眸里。她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把麦饼飞快地塞进怀里,小跑着冲到他面前,仰头望着他,像只好奇的小鹿。
“先生!”她的声音带着雀跃,“你是山上的先生吗?我娘说,穿长衫、拿书卷的都是有学问的先生。”
墨渊指尖的书卷微微晃动,他从未被人这般直白地称呼过。山林里的精怪惧他神兽血脉,躲得远远的;偶尔遇到的人类,要么是误入山林的樵夫,要么是寻药的修士,见了他这身打扮,不是敬畏便是警惕,从无这般纯粹的亲近。
“不是先生,只是个游方读书人。”他的声音清润,像风吹过松针,带着淡淡的凉意。
“那读书人先生,你能教我认字吗?”女孩拽住他的衣袖,小手暖暖的,带着麦饼的麦香和溪水的湿气,“我想认字,想以后去边关,找我爹。”
她的眼神太过真挚,让墨渊无法拒绝。他追问之下才知,女孩名叫阿禾,家住山脚下的青崖村,父亲是镇守雁门关的士兵,去年在与蛮族的交战中战死沙场,尸骨都未能运回。母亲体弱多病,终日以泪洗面,家里的重担几乎落在了这个六岁的孩子身上。
“我爹说,认字才能读兵书,才能保护自己,保护想保护的人。”阿禾说着,小手攥得紧紧的,眼底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坚定,“我要去边关,看看爹守护的地方,也要像爹一样,守护百姓。”
墨渊看着她眼中的光,心底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鹿蜀一族的传说里,瑞兽降世,本就是为了守护人间安宁。他孤身三百年,早已忘了化形的意义,或许,这便是命运的指引——让他在人间,遇见这样一个需要守护的小丫头。
“好。”他点头,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温柔,“从今日起,每日午后,老槐树下,我教你认字。”
阿禾喜出望外,蹦蹦跳跳地对着他鞠了一躬,然后又跑回溪边,小心翼翼地把小野猫抱起来,塞进怀里,对着他挥挥手:“先生明日见!我会带麦饼给你吃的!”
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雾中,墨渊低头看了看被她拽过的衣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他抬手,指尖拂过袖角,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那是三百年里,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笑。
次日午后,老槐树下果然出现了阿禾的身影。她不仅带了麦饼,还从家里翻出了一块磨得光滑的木片和一截烧黑的木炭,当作纸笔。墨渊从书卷里撕下一页空白的纸,写下“阿禾”二字,教她认读。
阿禾学得极快,记性也好,往往教一遍便能记住,还会追着墨渊问东问西。“先生,边关是什么样子的?”“先生,天上的星星真的能指引方向吗?”“先生,你走过很多地方吗?”
墨渊知无不言,他活了三百年,踏遍了山川湖海,见过东海的潮汐,见过西域的沙漠,见过南疆的雨林,也见过北国的冰雪。那些奇闻轶事,那些风土人情,都成了阿禾最好的启蒙。
阿禾的娘起初对墨渊心存戒备,毕竟青崖山常有精怪出没,一个陌生的读书人突然出现在山脚下,难免让人起疑。可久而久之,她见墨渊品行端正,对阿禾真心疼爱,不仅教她认字,还时常送来山林里的野味和珍稀草药,悄悄改善她们的生活,便也渐渐放下了心防,偶尔会让阿禾带些自家做的咸菜和粗布衣裳给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青崖山的雾依旧缭绕,老槐树下的读书声从未间断。阿禾在墨渊的陪伴下渐渐长大,羊角辫变成了利落的发髻,粗布衣裳换成了便于活动的劲装,眉眼间褪去了稚气,多了几分英气。她依旧跟着墨渊读书,只是不再问星辰大海,而是缠着他讲兵法谋略,讲刀剑招式,讲边关的战事。
墨渊虽不通武艺,却见过上古异兽厮杀,也读过人间流传的兵书,便将自己所知的一一告知。他凭着神兽的敏锐,教她如何观察地形,如何洞察人心,如何在绝境中寻找生机,如何在强敌面前趋利避害。
十五岁的阿禾站在老槐树下,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看着墨渊,目光坚定:“先生,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当个将军,镇守边关,再也不让百姓受战乱之苦,再也不让孩子像我一样,失去父亲。”
墨渊看着她,眼底满是欣慰。他知道,这丫头骨子里藏着一股韧劲,像崖边的青松,即便经历风雨,也能顽强生长。他轻轻点头,声音温柔却坚定:“好,我陪你。”
这一诺,便是十年。这十年里,青崖山的雾起了又散,老槐树的叶黄了又绿,而墨渊与阿禾的约定,如同山间的溪流,从未中断,静静流淌在岁月里,等着花开结果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