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咆哮西风带 - 南大洋的洗礼与同袍之情
11月25日,下午,智利,蓬塔阿雷纳斯港
“极地探索号”(Polar Pioneer)如同一名久经沙场、褪去浮华只留刚毅的老兵,静静地泊在蓬塔阿雷纳斯这座地球最南端城市之一的港口。它红白相间的船体上,细微的锈迹和磕碰的痕迹无声诉说着它多次征战南大洋的履历。与那些流线型的豪华邮轮不同,它的敦实、它的抗冰结构、甲板上堆叠的功能性集装箱、吊臂以及几艘黑色的Zodiac冲锋艇,一切都明确宣告着它的使命:功能至上,抵御极地严酷。
空气中混合着港口特有的咸腥、远处渔市飘来的淡淡鱼味、柴油引擎低沉的呼吸声,以及一种几乎可以触摸到的、蓄势待发的远征气息。海鸥们是这里最喧闹的原住民,它们盘旋、俯冲、鸣叫,争抢着偶尔从码头或渔船掉落的零碎。
扶涵苏站在船舷边,看着最后一批新鲜蔬果和重要的科考设备被巨大的吊臂精准地送入货舱。她穿着一身实用的墨蓝色抓绒衣和深灰色防水裤,脚上是已经沾了些许灰尘的防水靴,长发利落地挽成髻,藏在了一顶印有“colorado”字样的旧棒球帽下,脸上那副宽大的防紫外线墨镜,帮她抵御着南半球春日午后依然强烈的阳光以及港区裹挟着寒意的风。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这启航前的瞬间刻入记忆。气息复杂:海水的咸、城市的烟火气、远山雪顶的微凉,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来自更高纬度方向的空灵与冰冷,那是南极圈吹来的信风,预示着接下来两个多月与世相对隔绝的极地生活。作为一名地质学家,对未知领域进行探索的纯粹渴望在她胸腔里灼烧,但与此同时,一丝对漫长海上航行,尤其是对那号称“魔鬼海峡”、“杀人西风带”的德雷克海峡(Drake Passage)的敬畏,也如影随形。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一个小小锦囊,里面装着一小片在西藏纳木错湖边捡到的、有着奇异纹路的石头,这是她的护身符。
袋鼠杰克船长:Final check, all personal items and fragile scientific samples must be secured! We're going into 'swing mode'!(最后检查,所有个人物品和易碎科学样品务必固定好!我们即将进入‘摇摆模式’!)
一个洪亮而带着笑意的英语声音透过扩音喇叭响起,带着浓重的澳大利亚口音。那是船上的大副,一个身材魁梧、面色红润的老水手,大家都叫他“袋鼠杰克”。
扶涵苏回头,看到同船的几位探险队员(负责向导和后勤保障)正在帮助一些年轻的科考队员加固甲板上的设备。她对自己的准备工作很自信,多年的野外考察习惯让她对细节一丝不苟。
马克斯·韦伯:HanSu! All set? (涵苏!都准备好了吗?)
一个热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扶涵苏转身,看到德国地质学家马克斯·韦伯(Dr. Max Weber)博士正大步走来。他约莫四十岁,穿着亮红色的防风夹克,金色的短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灰蓝色的眼睛里总是洋溢着乐观和好奇的光芒。他是研究南极古冰川作用的专家,性格开朗,是船上的“社交催化剂”。
扶涵苏:As ready as I'll ever be, Max.(尽可能准备好了,马克斯。)
扶涵苏笑着回答,和他轻轻击了下掌。
扶涵苏:Just waiting to meet the famous Mr. Drake. (就等着会见著名的德雷克先生了。)
马克斯·韦伯:Haha! Old Drake? He's a tough but fair dance partner. Just don't fight him, go with the flow. And remember the golden rule! (哈哈!老德雷克?他是个强硬但公平的舞伴。别跟他较劲,随波逐流就好。记住黄金法则!)
马克斯夸张地挤挤眼睛。
扶涵苏:What's that? (是什么?)
扶涵苏配合地问。
马克斯·韦伯:Never, ever, get separated from your coffee cup! It becomes a projectile weapon in there!(永远、永远不要和你的咖啡杯分开!在那种情况下它会变成投射武器!)
他做了个杯子飞出去的滑稽动作,逗得扶涵苏笑了起来。紧张的气氛缓解了不少。
扶涵苏:I'll keep that in mind. Thanks for the tip. (我记住了。谢谢你的建议。)
马克斯·韦伯:Anytime. Hey, look at that!(随时效劳。嘿,看那边!)
马克斯指向码头。一群穿着明黄色冲锋衣的游客正在合影,脸上洋溢着度假般的兴奋。
马克斯·韦伯:The ‘Polie-Pioneer’ takes all kinds. Tourists, scientists, artists... and us, the rock nerds. (“极地探索号”容纳各色人等。游客,科学家,艺术家……还有我们这些石头书呆子。)
他自嘲地笑了笑,但语气里充满自豪。
马克斯·韦伯:But we are the ones who get to really touch it, to understand its bones. That's worth a bit of seasickness, don't you think? (但我们是真正能触摸到它、理解它骨骼的人。这点晕船还是值得的,你不觉得吗?)
扶涵苏:Absolutely.(绝对地。)
扶涵苏郑重地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南方广阔无垠的海洋。
扶涵苏:Its oldest stories are written in stone. I can't wait to read them.(它最古老的故事都写在石头里。我等不及要去阅读了。)
傍晚,“极地探索号”上层甲板
低沉、悠长且略带沙哑的汽笛声穿透了港口的嘈杂,为旅程拉开了序幕。“极地探索号”缓缓启碇,引擎的轰鸣愈发沉稳有力,船体微微震颤着,驶离了那个温暖而熟悉的港湾。扶涵苏与许多队员一样,选择留在甲板上,目送蓬塔阿雷纳斯那些五彩斑斓的建筑,以及背后连绵起伏的赭石色山峦逐渐缩小、模糊,直至化作天际一抹渐行渐远的细线,仿若世界尽头最后燃尽的一簇烟火。当船驶入相对平静的麦哲伦海峡(Strait of Magellan),夕阳余晖洒在水面上,泛起粼粼金光。海风变得愈加冷冽,却又透着一股清新的气息。扶涵苏倚靠在冰凉的栏杆旁,凝视着船尾螺旋桨搅起的巨大白色浪花,它们绵延不绝,如同一条通往未知领域的银白航迹,静谧而深邃地延展至视野尽头。
马克斯·韦伯:A penny for your thoughts? (一便士买你的思绪?)
马克斯的声音再次响起,他递过来一个冒着热气的保温杯。
马克斯·韦伯:Not tea, proper German glühwein, minus the wine. Hot spice infusion. Good for the soul and the upcoming chill.(不是茶,是正经的德国Glühwein,不含酒精的热香料饮料。对灵魂和即将到来的寒冷有好处。)
扶涵苏接过杯子,一股肉桂、丁香和橙皮的温暖香气扑面而来。
扶涵苏:Thank you, Max. You're a lifesaver already. (谢谢你,马克斯。你已经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她呷了一口,温热香甜的液体驱散了寒意。
扶涵苏:I was just thinking... how this feels like crossing a final threshold. The last bit of ‘the known world’ behind us.(我只是在想……这感觉像是跨过了一道最后的门槛。身后是‘已知世界’的最后一点痕迹。)
马克斯·韦伯:Ja, genau.(是的,没错。)
马克斯也靠在了栏杆上,望着同样的方向,眼神变得深邃。
亚历克斯·陈:Magellan, Drake, Shackleton...他们当年看到的,也是类似的景象。只不过我们的装备好多了,天气预报也准多了。
他切换回英语,笑着说
亚历克斯·陈:但我们感受到的召唤,或许是一样的。The call of the white unknown. (对白色未知的召唤。)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略显匆忙地走上甲板,是澳籍华裔冰川学家亚历克斯·陈(Dr. Alex Chen)。他看起来三十出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有些凌乱,手里抓着一个平板电脑。
马克斯·韦伯:Alex! Cutting it close, mate! (亚历克斯!时间掐得真准啊,伙计!)
马克斯打招呼道。亚历克斯推了推眼镜,喘了口气
亚历克斯·陈:Last-minute data sync from the Macquarie Island station. The ice melt dynamics on the Wilkins Shelf are even more accelerated than the models predicted. It's... concerning.(刚从麦夸里岛站同步的最后数据。威尔金斯冰架的融化速度甚至比模型预测的还要快。这……令人担忧。)
他的语气带着科学家特有的冷静,但眉宇间有一丝凝重。他注意到扶涵苏,点了点头:
亚历克斯·陈:Miss Fu. Ready for the rock and roll?” (扶小姐。准备好‘摇滚’了吗?)
他用了一个描述船剧烈摇晃的常用修辞。
扶涵苏:As ready as can be, Dr. Chen. Your research focuses on ice shelf stability?(尽可能准备好了,陈博士。你的研究重点是冰架稳定性吗?)
扶涵苏问道,她对这位话不多但显然极为专注的同行很感兴趣。
亚历克斯·陈:Call me Alex, please.(请叫我亚历克斯。)
扶涵苏:oh,sorry!
他调整了一下平板电脑,迅速调出一张卫星图像示意给她看。
亚历克斯·陈:Yes. Specifically, the feedback loops between basal melt, hydrofracturing, and overall structural integrity. What you geologists provide – the bedrock topography, the sedimentary history – is crucial for us to model the past and predict the future. (是的。具体来说是基底融化、水力压裂和整体结构完整性之间的反馈循环。你们地质学家提供的——基岩地形、沉积历史——对我们模拟过去和预测未来至关重要。)
他的语速很快,充满了专业术语,但眼神中闪烁着纯粹的热情。
马克斯·韦伯:We are the past, you are the future.(我们代表过去,你们代表未来。)
扶涵苏:P.S不是吧,他长的这脸放她们(扶涵苏中国的朋友们)面前都能流口水了,他竟然说,我们是过去,你们是未来
马克斯总结道,拍了拍亚历克斯的肩膀
马克斯·韦伯:A perfect partnership. Now, let's hope the Drake doesn't separate the partners before the work even begins!(完美的合作伙伴关系。现在,但愿德雷克别在工作还没开始就把伙伴们拆散了!)
谈话间,船上的广播系统响了起来,是科考队长埃莉诺·戴维斯博士(Dr. Eleanor Davies)那辨识度极高的、冷静清晰如手术刀般的英式口音。
埃莉诺·戴维斯:所有科考队员请注意,行前安全与任务简报将于十分钟后在主会议室开始。重复,所有队员请立即到主会议室集合。This is mandatory. (这是强制性的。)
甲板上的气氛瞬间转变,从略带感性的离别和展望,切换到了正式、专业的任务模式。
马克斯·韦伯:Show time~
马克斯冲扶涵苏和亚历克斯眨了眨眼,一口饮尽杯中饮料。
马克斯·韦伯:Shall we, colleagues?(我们走吧,同事们?)
扶涵苏将最后一口香料热饮喝完,温暖的感觉从胃里扩散开。她最后望了一眼已然变成深靛蓝色的浩渺洋面,以及远方被落日染成瑰紫色的云霞。船体的晃动似乎比刚才更明显了一些,一种低沉而持续的嗡鸣从脚下传来。她深吸一口冰冷而纯净的空气,转身,步伐稳定地跟着两位同事走向船舱内部。
主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大约三十名来自不同国家的科学家和研究生。空气里混合着咖啡、羊毛织物和一种专注的静谧感。前方屏幕上已经投影出本次航线的地图和南极半岛的地形图。戴维斯博士站在前面,身材高瘦,穿着合身的海军蓝抓绒衣,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严谨的发髻。她的面容有着常年暴露在极地风雪中留下的刻痕,但那双锐利的蓝眼睛却异常明亮,充满了智慧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扶涵苏:哇~她好漂亮啊!
埃莉诺·戴维斯:Ladies and gentlemen, welcome aboard the Polar Pioneer.(女士们先生们,欢迎登上极地探索号。)
她的声音不高,但极具穿透力,整个会议室立刻安静下来。
埃莉诺·戴维斯:Over the next two months, this vessel will be our home, our lab, and our lifeline. Our mission is ambitious: to conduct multi-disciplinary research across the northern Antarctic Peninsula, focusing on paleoclimate, glacial dynamics, marine ecology, and of course, the underlying geology that dictates so much of it.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这艘船将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实验室和我们的生命线。我们的任务雄心勃勃:在南极半岛北部进行多学科研究,重点包括古气候、冰川动力学、海洋生态,当然,还有决定其中许多现象的基底地质。)
她详细介绍了航行计划:穿越德雷克海峡预计需要48小时,取决于海况;抵达后,将首先在South Shetland Islands(南设得兰群岛)进行几次适应性登陆和采样;然后根据天气和冰情,沿着半岛西岸向南推进,每个预设的研究站点都做了标记。
接着,她花了大量时间强调安全规程。
埃莉诺·戴维斯:The Southern Ocean does not forgive complacency. (南大洋不会原谅任何自满。)
她严厉的目光扫过全场。
埃莉诺·戴维斯:Life jackets must be known and accessible. Man-overboard procedures are not a drill, they are muscle memory we hope to never use. When we launch the Zodiacs, follow the instructions of the expedition team exactly. No exceptions. (必须熟悉救生衣的位置并能够快速取用。人员落水程序不是演习,是我们希望永远用不上的肌肉记忆。当我们放下冲锋艇时,必须严格遵循探险队的指示。没有例外。)
她还宣布了明天一早进行首次弃船演习的时间。
埃莉诺·戴维斯:And for the next 36 hours,
她顿了顿,嘴角似乎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妙弧度,
埃莉诺·戴维斯:my advice is to find your sea legs, and your stomach. The Drake Shake is upon us. Medic has ample supply of meclizine. (未来36小时,我的建议是找到你们的‘海腿’和你们的胃。德雷克摇晃来了。医生那里有充足的晕海宁。)
会议的后半段由各小组负责人介绍具体任务分配。扶涵苏认真记录着与地质组相关的采样点、预计的岩石类型以及需要与冰川组(亚历克斯负责)、沉积组协作的环节。她偶尔和旁边的亚历克斯低声交流一句,确认一些细节。
扶涵苏:At Site 7, the granite intrusion... your ice core data could help date the erosional surface. (在7号点,花岗岩侵入体……你的冰芯数据可能有助于确定侵蚀面的年代。)
亚历克斯·陈:Agreed.I'll prioritize stable isotope analysis on that core section if we retrieve it.(同意。如果我们取到那段冰芯,我会优先进行稳定同位素分析。)
会议持续了近两小时。散会时,所有人都清晰地感觉到,船身的晃动已经不再是刚才那种温和的摇篮式摇摆,而是变成了更有力、更不可预测的倾斜和升降。桌椅都轻微地滑动着。他们已经完全驶出了麦哲伦海峡的保护,正式进入了德雷克海峡的领域——地球上最宽阔、最深邃、也是最狂暴的海洋通道。真正的考验,伴随着窗外越来越响的风浪咆哮声,开始了。
扶涵苏从一种失重与超重极速交替的奇异感受中猛然醒来,眼前的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掌控,肆意摇晃、倾斜,又狠狠抛掷。舱室内的每一件物品都不甘寂寞地加入了这场混乱的奏鸣曲:衣柜门随着船体的剧烈倾斜发出哐当哐当的碰撞声,时开时合,毫无规律;未固定的水瓶在桌面上无助地滚动,最终坠落到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就连她自己的身体,也变得陌生起来——五脏六腑似乎脱离了掌控,随着海浪的起伏翻腾、扭曲、舞蹈,令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虚浮与不安。
透过舷窗向外望去,眼前的景象令人胆寒。原本该是水平延展的海平面,此刻竟化作了一堵移动的高墙——墨绿色的水体翻涌着惨白的泡沫,仿佛一头发怒的巨兽,几乎将天空完全吞噬。下一瞬,船体艰难地从浪谷中攀爬而起,舷窗外的视野骤然变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压得极低的铅灰色混沌。暴雨与飞沫疯狂击打着厚实的玻璃,发出密集的噼啪声,犹如无数细小的鞭子抽打在人心上。巨大的浪头一次次狠狠砸向船身,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伴随着船体剧烈的颤抖,仿佛每一次冲击都在考验这艘船的承受极限。
她坐起身,深吸一口气,仔细评估着自己的状态。头晕是肯定的,胃里有些翻搅,但一种强烈的意志力将其压制下去。多年在青藏高原缺氧环境和那些令人晕头转向的崎岖山路上颠簸的经历,此刻成了她最宝贵的财富。她的前庭系统和核心肌群比大多数人都更擅长应对这种混乱的运动。
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像太空人一样抓住所有固定的物体,缓慢移动。她将房间里所有散落的东西再次加固,然后吞下了一颗晕船药,并非因为她觉得自己立刻会吐,而是作为一种预防性措施。准备妥当后,她抓着墙壁上的扶手和走廊里固定的绳索,步履蹒跚但目标明确地向餐厅挪去。
餐厅里景象惨淡。只有大约三分之一的人在场,而且大多面色苍白,沉默地吃着东西,或者只是抱着一杯热饮发呆。空气中食物的香味和一种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合在一起。扶涵苏取了些干吐司、苹果片和一大杯姜茶——这些都是对抗晕船的经典选择。她看到马克斯和亚历克斯坐在一张靠墙的桌子旁,紧紧抓着桌沿以防滑走。马克斯标志性的灿烂笑容消失了,脸色发青;亚历克斯则紧闭着嘴,眼镜后的双眼显得有些无神。
亚历克斯·陈:G'day, HanSu.(你好,涵苏。)
亚历克斯有气无力地用澳式英语打了个招呼,声音比平时虚弱很多。
亚历克斯·陈:You look... human. How?(你看上去……还挺像个人样。怎么做到的?)
扶涵苏:Morning, warriors. (早啊,勇士们。)
扶涵苏在他们对面坐下,努力在剧烈晃动的椅子上保持平衡,这需要核心力量和一些技巧。
扶涵苏:I guess my body is just used to being thrown around. High altitude fields, bumpy roads... this is just a wet version. (我猜我的身体只是习惯了被扔来扔去。高原野外,颠簸的道路……这只是个湿漉漉的版本。)
她尝试让语气轻松一些。
马克斯·韦伯:Ach, du lieber Himmel!(啊,我的老天!)
马克斯呻吟了一声,用德语嘟囔了一句,然后切换回英语。
马克斯·韦伯:I've been on many research vessels, but the Drake... she is in a league of her own. I feel like I'm inside a washing machine, on the ‘Antarctic Cyclone’ setting.(我坐过很多科考船,但德雷克……它是独一无二的。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滚筒洗衣机里,还设定了‘南极气旋’模式。)
他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看起来更像是在做鬼脸。就在这时,船体被一个异常巨大的涌浪猛地抬起,仿佛要直冲云霄,然后在顶点停顿了令人心悸的一刹那,接着又像自由落体般狠狠砸向波谷。失重感让所有人的胃都提到了嗓子眼。盘子、杯子哗啦啦地滑向桌子一侧,扶涵苏和亚历克斯同时死死按住桌布,马克斯则赶紧抱住了他的咖啡杯——看来他的“黄金法则”执行得很到位。
亚历克斯·陈:Bloody hell!
亚历克斯低声咒骂了一句,脸色更白了。扶涵苏也下意识地抓紧了桌沿,指节微微发白。即使有所准备,这种大自然纯粹的力量展示也足以让任何人心生悸动。她强迫自己咬了一口干吐司,慢慢咀嚼。
扶涵苏:Thinking about the science ahead... makes it bearable. (想着前方的科学任务……会让这一切变得可以忍受。)
她轻声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马克斯·韦伯:Ja... the ice cores, the rocks...(是啊……冰芯,岩石……)
马克斯闭上眼睛,似乎在想象稳定的大地。
马克斯·韦伯:It's the price of admission to the greatest show on Earth. (这是进入地球上最伟大演出的入场费。)
这漫长的一天,大部分预设的科研工作都无法开展。实验室区域基本关闭,以免昂贵的仪器受损。扶涵苏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的舱房里,或者公共休息室的固定沙发上。她尝试阅读那本厚厚的《南极地质史》,但在剧烈的摇晃下,视线很难聚焦在文字上。她戴上降噪耳机,播放手机里储存的音乐——有时是贝多芬或马勒那些结构宏大、能与风浪对抗的交响乐;有时是空灵的藏语歌曲,那来自故乡高原的旋律,奇异地抚平着她内心的波动。
下午,风浪似乎达到了巅峰。扶涵苏决定鼓起勇气,去上层甲板的瞭望台看一看。这需要极大的努力,在倾斜的走廊里行走如同爬山,她必须紧紧抓住一切固定的东西。
推开厚重的防水门,狂风瞬间咆哮着涌入,几乎将她推回门内。她侧身挤出去,紧紧抓住冰冷的金属栏杆。眼前的景象让她屏住了呼吸。
这才是真正的德雷克海峡。看不到尽头,只有无穷无尽的、翻滚咆哮的墨蓝色海水,巨浪如同移动的山脉,彼此追逐、碰撞、破碎,掀起高达十几米甚至二十米的浪峰,白色的泡沫和飞沫被狂风撕扯成一片片白雾,弥漫在整个天地之间。天空低沉得仿佛触手可及,乌云快速翻滚流动。船在这片狂暴的混沌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顽强,像一颗坚定的铆钉,一次又一次地被埋入浪涛之下,又一次次地顽强浮起,破开水面,坚定不移地向南推进。
冰冷的海水沫子如同密集的沙粒般扑打在她的脸上,生疼。防风外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裂。她必须半蹲着,用全身的力量才能稳住自己。
David:Incredible, isn't it? (难以置信,不是吗?)
一个声音在她身旁骤然响起。那是大卫,探险队的一员,也是先前登洛子峰时并肩作战的队友。他正专注地用安全绳将自己固定在栏杆上,仔细检查着手中的设备,神情认真而笃定。
David:Raw power! This is what the old clippers had to face, round the Horn! (原始的力量!这就是老式帆船不得不面对的场景,绕过合恩角!)
扶涵苏:Oh!Dacid!Long time no see!
扶涵苏:It's humbling!(令人敬畏!)
扶涵苏大声回应,声音被风吹散
David:Ah!Surprise!
扶涵苏:Ha ha ha ha!
她艰难地拿出用防水壳保护好的相机,快速拍了几张照片和一段短视频。画面抖动得厉害,但这恰恰真实记录了德雷克的疯狂。
回到室内,她浑身湿冷,但精神却异常振奋。面对过最狂暴的自然之力,反而让她内心更加平静和坚定。她尝试连接船上昂贵且信号不稳的卫星网络,断断续续地,她给姐姐和好友群各发了一条简短的消息:“已过德雷克中段,风浪很大,但我没事,勿念。哈哈哈哈哈——太爽了!”文字简短,但她知道这足以让关心她的人安心。
犹豫了片刻,她点开了那个熟悉的星空头像。蔡程昱的聊天窗口最后还停留在他发来的那句“一路顺风”上。她键入。
扶涵苏:正在经历德雷克的‘洗礼’,风浪很大,船晃得像喝醉了。但我很好,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力量。谢谢你送的书,它就在我手边。
扶涵苏:有时间了,你也可以来体验体验,真的很好玩!
她并没有期待他能立刻收到或回复,这只是她的一种方式,一种在世界的尽头,与某种温暖牵挂的连接。
颠簸持续了又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下午,一种微妙的变化开始发生。虽然船依然在摇晃,但那种令人绝望的、毫无规律的疯狂颠簸逐渐被一种更有节奏、更可预测的升降所取代。海浪依然高大,但不再是那种陡峭得近乎垂直的浪墙。
经历过最艰难时刻的人们,如同冬眠后的动物,开始陆续苏醒。餐厅里恢复了人气,虽然大家的脸色依旧不算太好,但已经能开一些关于晕船的玩笑了。那种共同的磨难经历,无形中拉近了所有人的距离。
马克斯·韦伯:Survivor's breakfast? (幸存者的早餐?)
马克斯端着一盘炒蛋坐到扶涵苏旁边,虽然胃口看起来还没完全恢复,但精神已经好了很多。
马克斯·韦伯:I think I left my stomach somewhere back in that last trough.(我觉得我的胃好像掉在上一个波谷里没带过来。)
亚历克斯·陈:It'll catch up. (它会跟上来的。)
亚历克斯也加入了他们,他甚至拿出平板电脑开始查看之前下载的数据,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表明最糟糕的阶段已经过去。
扶涵苏站在甲板上,敏锐地注意到空气中的味道发生了变化。那股纯粹的、带着咸腥的海洋气息依然存在,但其中融入了一种全新的、极地特有的气味——一种冰冷、锐利、近乎金属般的纯净气息,甚至隐约能嗅到一丝万古冰川所特有的、难以形容的“冰雪”的味道,空灵而洁净。
而且,远处的天际线上,开始出现一些微小但不容忽视的白点。
突然,船上的广播响了,这次是“袋鼠杰克”那兴奋的声音
袋鼠杰克船长:Ladies and gents, for those on deck, look off the starboard bow! Our first icy welcome! (女士们先生们,甲板上的各位,看右舷船头方向!我们冰凉的第一个欢迎者!)
几乎所有人都涌向了右舷的栏杆。
只见在远方灰蓝色海天相接之处,一座巨大的、平坦如桌的冰山(Tabular iceberg)正缓缓漂过。它庞大得超乎想象,像一座漂浮的白色高原,边缘陡峭,顶部异常平坦,呈现出一种近乎超现实的几何形态。它在阴沉的海面上显得无比洁白、静谧而壮丽,阳光偶尔从云层缝隙中洒下,在其边缘映照出炫目的蓝白色光芒。
David:Wow...
马克斯·韦伯:Incredible!(难以置信!)
扶涵苏:Tabular iceberg! Look at the size!(桌状冰山!看那尺寸!)
……
各种语言的惊叹声和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
亚历克斯·陈:That's a piece of the ice shelf,(那是冰架的一部分)
亚历克斯推了推眼镜,专业模式瞬间启动,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与兴奋。
亚历克斯·陈:Calved from the Larsen C maybe, or further south. See the striations on the side? That's years of accumulation history. (可能是从拉森C冰架或者更南边崩解下来的。看到侧面的层理了吗?那是多年的积累历史。)
马克斯·韦伯:And it's mostly underwater,(而且它大部分在水下。)
马克斯补充道,
马克斯·韦伯:What we see is just the tip, the proverbial ‘tip of the iceberg’. A giant of the deep, drifting north to melt.(我们看到的只是尖端,名副其实的‘冰山一角’。一个深海的巨人,向北漂流直至融化。)
扶涵苏倚着冰冷的栏杆,出神地望着那座沉默而巨大的白色浮岛。它像一个来自南极大陆的庄严使者,无声地宣告着那片白色世界的临近。连日颠簸带来的所有疲惫和不适,在这一刻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期待彻底冲刷干净。她的心怦怦直跳,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庄严感油然而生。
她想起蔡程昱送的那本《南极地质史》,想起他写在扉页上的那句话:“愿南极的岩石为你讲述最古老的故事。” 现在,故事的大门正在缓缓打开。这些古老的“故事”,不再仅仅是书中的文字和图片,而是以最震撼、最直接的方式,开始在她眼前展现出史诗般的序幕。那冰山里冻结的,或许是数百甚至数千年的降雪,记录着地球气候的变迁;而它来自的那片大陆,更是书写着数亿年地质运动的传奇。
船破开深蓝色的海水,坚定不移地继续向南航行。风依旧寒冷刺骨,但每个人的心中都燃烧着热烈的期待。南极大陆的轮廓,虽然还未出现在地平线上,却已经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地矗立在每个探险者的心间。
穿越德雷克的严酷洗礼已经完成。他们用自己的坚持和勇气,支付了“入场费”。前方,南极的沉默、纯净、壮丽与深奥的科学宝藏,正在静候他们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