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烬骨(一)
一小章 山风知我意
兵远山的风,总是带着湿冷的潮气,卷过苍劲的古柏,掠过深涧的溪流,最后缠绕在青辞曳地的裙摆上。那裙摆是极美的青绿渐变,从墨绿的裙腰一路晕染开,到裙摆处已是透亮的翡翠色,行走间,恍若一条千年青蛇在山林间蜿蜒,带着属于精怪的、原始的魅惑。
她立在崖边,指尖捻着那枚青兽面具,翡翠般的色泽在月色下流转着幽光。这面具是她百年前在山涧深处的古祠中寻得的,兽首狰狞,唯独一双眼洞,嵌着两颗罕见的碧玺,与她的蛇瞳颜色极像。
她第一次把面具戴在阿烬脸上时,那小狐狸吓得缩在她怀里瑟瑟发抖,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她,模样又怂又可爱。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带着熟悉的、属于狐类的轻软。青辞不用回头,便知是阿烬。
“姐姐。”阿烬的声音一如既往地黏人,她从身后环住青辞的腰,把脸埋在她温热的脊背,毛茸茸的发顶蹭得青辞腰侧发痒。
“今夜的月亮好圆,像你上周给我带的那笼桂花糕,咬一口,能甜到心里去。”
青辞垂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她抬手,覆上阿烬交叠在她小腹的手,指尖的微凉让阿烬瑟缩了一下,却又更紧地贴了上来。
阿烬的手心总是暖暖的,像一团小小的火苗,能轻易焐热她蛇类天生的阴寒。
“阿烬,”青辞的声音清冷,像山涧最凉的那汪泉水,“你该知道,我们……并非真正的姐妹。”
阿烬的身体僵了僵,随即却笑了,带着几分孩童般的无赖:“可兵远山里,只有你肯叫我‘妹妹’,只有你会记得我爱吃南边山坳的野果,只有你……”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只有你肯在我化形失败、浑身长满绒毛时,还愿意抱我。”
青辞沉默了。
五百年前,她还是条懵懂的青蛇,在山涧捕食时救了被猎人陷阱所伤的小灵狐阿烬。
那时的阿烬,皮毛焦黑,腿骨断裂,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惊惧与绝望。是青辞用自己的妖力一点点滋养她,看着她从奄奄一息的小兽,化为人形——第一次化形的阿烬,浑身长满了没褪尽的狐毛,耳朵尖尖地竖在头顶,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哇地一声就哭了,抱着青辞的腰不肯撒手。
她习惯了阿烬的依赖,甚至……沉溺于这份被需要的感觉。
兵远山太大,精怪虽多,却各有地盘,冷漠疏离是常态。
百年前山魈一族入侵,是她凭一己之力将其打退,可也因此元气大伤,在山洞里昏睡了三日。醒来时,看到阿烬守在洞口,眼底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红血丝,手里还捧着几颗半生不熟的野果,说是跑了很远才找到的。那一刻,青辞心中某个坚硬的角落,彻底塌陷了。
可她是蛇,阿烬是狐,她们的妖性本就相冲。青辞的妖力属阴寒,阿烬的属炽热,长期的亲近,于阿烬而言,是蜜糖,也是慢性毒药。
她的妖身早已出现不稳的迹象,那双眼眸里的神采,也在日复一日的依赖中,渐渐蒙上了一层灰败。
青辞能感觉到,阿烬每次化形都越来越困难,有时甚至会在人形与狐形之间反复拉扯,疼得满地打滚。
“姐姐,你看我做什么?”阿烬察觉到她的注视,仰起头,露出一张尚带稚气的脸,只是那双眼尾,不知何时染上了淡淡的红痕,那是妖力不稳的征兆,“是不是我又惹你生气了?”
青辞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崖外的夜。兵远山的夜色极深,墨色的天幕上缀满繁星,山风卷着松针的气息,吹得她鬓边的发丝微微晃动。
“没有。”她轻轻挣开阿烬的怀抱。
“夜深了,回去休息。”
阿烬看着她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抠紧了自己的衣袍,指甲深深陷入布料,留下几道红痕。
她知道青辞在撒谎,可她不敢问。她怕一问,连这片刻的温存都会碎裂。
她只是个半妖,是青辞捡回来的累赘。若不是青辞,她早已魂飞魄散。这份认知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头,让她在依赖的同时,又充满了隐秘的自卑与恐惧。
她怕青辞有一天会厌弃她,怕自己会失去这兵远山里唯一的“家”。
青辞走在前面,背影挺直,却在阿烬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放缓了脚步。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后那道黏人的视线,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着她。
她何尝不知道阿烬的不安,可她更怕,再这样下去,阿烬会被她的阴寒彻底吞噬。或许,保持距离,才是对阿烬最好的保护。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旋了无数次,却每次都在看到阿烬那双带着依赖的眼睛时,瞬间溃不成军。
二小章 裂痕
变故发生在一个雨夜。
山外的人类村落遭了匪患,据说那伙匪徒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幸存的人拖家带口,逃入兵远山,祈求山中精怪的庇护。
按照兵远山的规矩,精怪不干涉人类纷争,一来是不屑,二来是怕沾染了人气,坏了修行。
那天雨下得极大,雷声像是要把整座山劈开。青辞正在洞府中修炼,突然心神不宁,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她掐指一算,脸色骤变——是阿烬的气息,在往山下快速移动!
她几乎是瞬间就掠出了洞府,青色的身影在雨幕中疾驰,沿途的树木被她带起的风刮得东倒西歪。
她太了解阿烬了,那小狐狸看似温顺,骨子里却有着狐类特有的悲悯与冲动。
当她在山脚下的破庙找到阿烬时,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阿烬正浑身是血地护在几个孩童身前,她的蓝金衣袍被划得破烂,殷红的指甲上沾满了不属于她的血污,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可她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着一簇决绝的火。
而她对面,是几个手持利器的悍匪,为首的那个满脸横肉,正狞笑着挥刀砍向一个缩在角落的小女孩。
“阿烬!”青辞的声音里带了从未有过的厉色,蕴含着千年妖力的怒吼让整个破庙都晃了晃。
阿烬回头,看到她的瞬间,那簇火便熄了,只剩下满目惊惶。“姐姐……”
青辞没给她解释的机会,挥袖间,几道青芒闪过,悍匪瞬间被藤蔓捆缚,那些藤蔓带着她的妖力,散发着森然的寒气,悍匪们接触到藤蔓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冰、溃烂。
她从不用如此狠厉的手段,可那一刻,看到阿烬满身的伤痕和那几个惊恐的人类孩子,她心中的怒火与后怕几乎将她吞噬。
“谁准你下山的?谁准你插手人类的事的?”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雨水混合着她的情绪,在她周身形成一圈冰冷的气场。
阿烬垂下头,小声道:“他们……他们很可怜……那些孩子……还有那个妇人,她的丈夫被匪徒杀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姐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看到受伤的小鹿,都会用妖力帮它愈合伤口……”
“以前是以前!”青辞猛地甩开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让阿烬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在身后的墙壁上,疼得她闷哼一声。
“阿烬,你给我记清楚!我们是妖!人类的事,轮得到我们管?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多危险?若不是我及时赶到……”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若不是她及时赶到,阿烬可能已经……她不敢想那个画面。
阿烬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进眼里,涩得她睁不开眼,可她还是死死地盯着青辞:
“可他们只是孩子……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同!”青辞拔高了声音,雨水打湿了她的长发,贴在脸颊上,更显得她眼神冰冷,“他们是人类,我们是妖!人类贪婪、自私,迟早会毁了这片山!你现在同情他们,将来他们只会反过来猎杀我们!”
她说完,不再看阿烬一眼,转身就走。
山风卷着雨水,打湿了她的长发和衣袍,却浇不灭她心头的怒火与后怕。她不明白,阿烬怎么就变得如此……天真?天真得让她害怕。
阿烬站在原地,看着青辞决绝的背影,眼泪终于决堤。
她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抓住了满手的冰冷雨水。
那几个被她保护的人类孩子怯生生地走过来,其中一个小女孩递过来一块破布:“姐姐,你受伤了……”
阿烬看着那孩子纯真的眼睛,又看了看青辞消失在雨幕中的方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在姐姐心里,她和这些人类,是一样的吗?一样的……不值得被信任?
从那天起,她们之间就有了一道裂痕。
青辞开始刻意疏远阿烬,她把自己埋在山涧的修炼中,或是处理山中精怪的纷争,不再像从前那样,陪阿烬看日出,给阿烬讲山外的故事。她甚至搬到了洞府深处的偏殿,只为了减少和阿烬的接触。
阿烬却像是被点燃了某种执拗,她开始频繁地下山,用自己微弱的妖力帮助那些她认为“可怜”的人类。她会给断粮的农户送去猎物,那些猎物都是她耗费妖力从山的另一头引来的;她会在山洪来临前,用狐火点燃那户人家的柴房,逼他们离开;甚至会偷偷潜入镇上的医馆,把珍贵的药材偷出来,送给那些看不起病的穷人。
每次回来,她身上都带着人间的烟火气,有时是一身泥土,有时是沾染的药草味,唯独少了从前那份只围着青辞转的依赖。
她学会了自己处理伤口,学会了在青辞冷脸相对时,默默退到一旁,然后在深夜,独自舔舐着身上的伤痕和心里的委屈。
青辞看在眼里,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知道阿烬在做什么,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冷漠,阿烬总会知难而退,回到她身边。
直到那天,她在山涧发现了浑身冰冷的阿烬。
三小章 半妖之殇
阿烬被人类的道士所伤。
那道士是山下村落请来的“高人”,据说能斩妖除魔。
他察觉了阿烬的妖力,又瞧见她屡次“多管闲事”,便认定她是危害人间的妖物,设下圈套,在她又一次给人类送药时,用一张纯阳符纸,重伤了她的妖丹。
青辞找到她时,她正蜷缩在她们从前常去的那片樱花树下,蓝金的衣袍被血浸透,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那棵樱花树是青辞亲手栽的,每年春天都会开满粉色的花,阿烬最喜欢在花树下跳舞,旋转间,蓝金的衣袍与粉色的樱花交相辉映,美得像一幅画。
可现在,这幅画被鲜血染透了。
“阿烬!”青辞冲过去,抱起她冰冷的身体,声音因恐惧而嘶哑,“你醒醒!阿烬!”
阿烬费力地睁开眼,看到是她,虚弱地笑了笑,伸出满是血污的手,想去触碰她的脸。
她的手很凉,指尖因为失血而有些发颤。“姐姐……你来了……”
青辞立刻运转妖力,渡入她的体内。可她的妖力属阴寒,阿烬的妖丹本就因过度使用而受损,此刻被这阴寒之力一激,反而开始快速衰败。
阿烬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灰败,嘴唇毫无血色。
“姐姐……别……”阿烬抓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声音气若游丝。
“没用的……那道士的法术……是纯阳的……克制我……也……克制你……”
青辞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阿烬的脸上。温热的泪水让阿烬瑟缩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想帮青辞擦掉,手却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自己扛着?”
“我怕……”阿烬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神开始涣散,“我怕你又生气……我怕你……不要我了……”
“傻瓜!”青辞紧紧抱着她,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我怎么会不要你……阿烬,我从来没有不要你……”
她只是……怕失去。怕阿烬沾染太多人间的气息,最终离她而去。
可她忘了,阿烬之所以会去沾染那些气息,或许,只是因为在她这里,感受到的温暖越来越少了。
“姐姐……”阿烬的眼神彻底失去了焦点,她喃喃地念着青辞的名字,身体的温度在一点点流失。
“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青辞慌乱地摇头,脑海中飞速运转,搜寻着所有可能的办法。
她活了千年,见过无数生死,却从未像此刻这样恐惧过。
突然,她想起了兵远山的传说——以自身一半的妖丹为引,辅以千年修为,可重塑妖身,但代价是……施术者将永远失去另一半妖力,且与被施术者结下共生契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更重要的是,这种术法,对于她们这种本就属性相冲的妖类而言,成功率极低,且过程剧痛无比,稍有不慎,两人都会魂飞魄散。
但青辞没有丝毫犹豫。
她抱着阿烬,回到了她们的洞府,那处被青藤缠绕、只有她们两人知道的秘境。洞府深处有一方温泉,是她用妖力滋养了数百年的,水温恒定,带着淡淡的灵力。
她将阿烬放在温泉边的石床上,然后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蕴含着一半妖丹之力的血渡入阿烬口中。
剧痛瞬间席卷了两人。
青辞感觉自己的妖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出,一半注入阿烬体内,一半消散在空气中。
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身上的青绿长裙也失去了光泽,原本乌黑的长发中,竟隐隐透出几缕银丝。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千年的修为如同无根之木,在快速枯萎。
阿烬则在痛苦中发出压抑的呻吟,她的身体被两种相冲的力量反复撕扯、重塑。
蓝金的衣袍下,皮肤不断地溃烂又愈合,殷红的指甲时而伸长时而缩短,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妖形态——既不是纯粹的狐妖,也不是完整的人形。
她的骨骼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在被强行重组,每一次重组,都伴随着锥心刺骨的疼痛。
“姐姐……疼……好疼……”阿烬在迷迷糊糊中抓住青辞的手,指甲深深嵌入她的肉,留下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她的意识在清醒与混沌之间反复横跳,有时能认出青辞,眼中满是痛苦的依赖;有时又陷入疯狂,指甲在青辞身上抓出更多的伤口。
青辞咬着牙,任由她抓挠,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她的身体,不让她因为痛苦而翻滚。她的嘴角溢出鲜血,那是强行催动禁术的反噬,但她不敢松劲,一旦松劲,两人都将前功尽弃。
“阿烬,忍一忍……很快就好了……很快……”
她的声音也在发颤,冷汗浸湿了她的长发,黏在脸颊上。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阿烬的痛苦,那痛苦如同藤蔓,顺着共生契约,一点点爬满她的四肢百骸。
每一次阿烬痛呼,都像是有一把刀在她心上剜肉。
时间在无边的痛苦中变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阿烬的呻吟渐渐弱了下去,她的呼吸趋于平稳,只是那双眼眸,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清澈,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灰,以及……对青辞深深的、病态的依赖。
她的身体也发生了永久性的改变,一半是狐妖的魅惑,一半是人类的脆弱,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半妖。
而青辞,早已脱力地倒在石床旁,脸色苍白如纸,一身修为去了大半,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她的妖力十不存五,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掌控整座兵远山的精怪,甚至连维持人形都需要耗费大量精力。
但她看着床上呼吸平稳的阿烬,嘴角还是缓缓勾起了一抹虚弱的笑。
只要阿烬还在,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