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
熏鱼店老板×小鱼精灵
勿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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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缕苍白中透着金红的晨光,顽强地透过厚重金属卷帘门底部的缝隙,挤进了“深海恐惧”店内,像一道被筛子细细过滤过的金色流沙,悄无声息地洒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试图驱散一夜积聚的阴冷和沉闷。
宋亚轩醒得很早,或者说,他几乎一夜都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浅眠状态。在完全陌生的、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潜在危险的环境里,他保持着水生生物与生俱来的、对周遭环境变化的高度警觉。
任何细微的、不熟悉的声响——远处码头早班货船低沉模糊的汽笛声、街道上逐渐增多的自行车铃铛声、隔壁店铺拉起卷帘门时刺耳的摩擦声,甚至仅仅只是帘子后面,刘耀文在狭窄床铺上翻身时,床板发出的轻微吱呀声——都能让他如同受惊的含羞草,瞬间从混沌中惊醒,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失控地狂跳许久,才能慢慢平复。
他像一只真正搁浅在沙滩上的小鱼,将自己紧紧蜷缩在那条灰色的薄毯里,只露出一双因为缺乏睡眠而更显湿润朦胧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贪婪地观察着这片囚禁他的“陆地”。
刘耀文起床了。深蓝色的帘子被“唰”地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拉开,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只穿着简单的白色工字背心和一条宽松的深灰色家居裤,头发不像昨日那般整齐,有些凌乱地翘着几缕,脸上还带着刚脱离睡眠的慵懒,以及一层薄薄的、不易察觉的、起床气般的冷硬戾气。他甚至没有朝宋亚轩的角落投去一瞥,仿佛那里空无一物,只是皱着眉,迈开长腿,径直走向店铺最里面那个狭小的、兼做洗漱间的储物格。
很快,里面传来了哗啦啦的水流声,以及牙刷与杯子碰撞的清脆声响。
宋亚轩躲在毯子里,悄悄松了口气。不知为何,这个人类刚刚睡醒、尚未完全清醒的样子,眉宇间那抹未加掩饰的疏离和冷硬,让他觉得比昨晚那个带着戏谑笑容的“恶魔”更加难以捉摸,更加不好惹。
水流声停止。过了一会儿,刘耀文走了出来,脸上和头发上都带着未完全擦干的水珠,在透进来的晨光中闪着光。他随手用五指耙了耙浓密的黑发,让它们显得更加随意不羁。他似乎直到此刻,才终于将注意力分给了这个“被迫”收留的“小麻烦”,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没什么温度地扫了过来。
宋亚轩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反应,立刻紧紧闭上了眼睛,浓密卷翘的睫毛因为紧张而剧烈颤抖,随即他强迫自己放松面部肌肉,放缓呼吸,假装自己依旧沉浸在深沉的睡眠之中。他甚至刻意让嘴唇微微张开,模仿熟睡时无意识的姿态。
他听到那双穿着人字拖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靠近,然后在距离他蜷缩的角落仅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带着审视和打量意味的视线,如同有实质的重量,落在他身上,从头到脚,细细逡巡,让他裸露在外的脚踝皮肤都泛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头皮一阵阵发麻。
他拼命维持着沉睡的假象,连脚趾都因为用力蜷缩而有些发酸,但那不受控制、如同蝶翼般轻微颤动的眼睫毛,却泄露了他所有的秘密。
刘耀文居高临下地看着毯子下那一小团。小家伙装睡的技术简直烂得无可救药,颤抖的睫毛和过于僵硬的睡姿,无一不在大声宣告“我在装睡”。
他觉得有点好笑,像看到一只试图把头埋进沙子就把自己当隐形的小鸵鸟。但他没兴趣一大早拆穿这种幼稚的把戏,只是觉得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勉强算得上……顺眼。他收回目光,不再理会,转身走向中央的不锈钢操作台,开始准备今天要熏制的新鲜海鱼。
很快,一种比昨日熏鱼干更原始、更具冲击力的气味弥漫开来——浓郁的新鲜血腥味,混合着清理鱼内脏时特有的、带着生命终结意味的腥气,强势地占领了店内的每一寸空间。
这味道对于宋亚轩来说,比那经过加工的熏鱼气味更直接、更刺鼻,几乎让他生理性地感到窒息和反胃。他的肠胃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搅,喉咙发紧。他忍不住悄悄把毯子拉高,紧紧盖住口鼻,只留下一条狭窄的呼吸缝隙,试图用毯子上残留的、属于刘耀文的干燥气息,过滤掉那令人作呕的死亡血腥。
刘耀文正背对着他,熟练地进行着手上的工作。刮鳞器刮过鱼身发出“唰唰”的声响,锋利的鱼刀划开鱼腹,取出内脏时带着黏腻的水声,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精准而高效,带着一种长期重复劳作形成的节奏感。
水槽里的水流被鱼血染成淡淡的粉红色,然后不断被新的清水冲走。他偶尔会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瞥向角落,看到那小东西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灰色毯子里,蜷缩成紧紧的一团,只留下几缕不听话的栗色卷发顽皮地翘在外面,随着他压抑的呼吸微微颤动,那样子,莫名有点像他小时候在路边见过的、被雨淋湿后瑟瑟发抖的流浪猫崽,有点可怜,又有点……滑稽。
“别装了,”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带着清晨刚醒时特有的低沉沙哑,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像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起来就把毯子叠好。放在那里,碍事。”
宋亚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知道自己的伪装早已被看穿,再装下去也只是自欺欺人。他只好慢吞吞地、带着点不情愿地坐起来,动作迟缓地将身上的薄毯展开,再笨拙地、试图折成一个整齐的方块。然而他显然不擅长这个,最终只得到一个歪歪扭扭、软塌塌的“长方体”。他始终低垂着头,视线牢牢锁定在自己的膝盖上,不敢看向操作台那边正在进行的、血淋淋的“屠戮”现场。
刘耀文清洗完手上的血污和鱼腥,用挂在墙上的干净毛巾仔细擦干每一根手指。然后,他走到柜台下面,弯腰摸索了一下,竟然拿出了一个独立的、印着可爱卡通小猫图案的明黄色碗,和一把与之配套的、同样是崭新塑料材质的小勺子。
接着,他又拿出了一个和昨晚一样的、松软的白面馒头,放到碗里,然后将这一套与他店内冷硬气质格格不入的餐具,推到了宋亚轩昨天待的那个角落旁边的空纸箱顶上。
“你的。”他的语气依旧简洁,没什么起伏。但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语调里带着点显而易见的、恶劣的调侃,“放心吃,没下毒,”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玻璃柜里的鱼干,嘴角扯出一个微小的弧度,“也不是用你的同类做的。”
宋亚轩的目光落在那个色彩鲜艳、造型可爱的猫碗上,愣住了。这明显是新的,与店里所有其他粗犷的器皿都不同。他心里某个角落,仿佛被一根极细的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泛起一丝极其微妙、难以捕捉的涟漪。这个人类……他好像,没有那么坏……
他犹豫着,慢慢挪过去,拿起那个馒头,依旧是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啃着。猫碗的边缘光滑可爱,握在手里的触感很新奇。馒头还是和昨晚一样松软微甜。他一边吃着,一边因为这个小插曲,胆子似乎又偷偷膨胀了一点点。他开始更加大胆地,偷偷观察起刘耀文工作的样子。
男人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冷硬,下颌线绷紧,专注地盯着手里那条即将被处理的鱼。小臂因为持续用力和保持稳定而微微绷紧,流畅的肌肉线条清晰隆起,充满了力量感。偶尔有冰冷的水珠或是细小的鱼血点溅到他古铜色的脸颊或手臂上,他也只是毫不在意地、随手用手背或胳膊蹭掉,留下淡淡的水痕。
宋亚轩发现,只要自己刻意忽略掉他手中那些血淋淋的、象征着死亡的鱼,刘耀文专注于工作的姿态……其实隐隐透着一种沉稳的、掌控一切的、近乎原始的力量感,甚至……有点好看。
刘耀文即使背对着,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偷偷打量自己的视线,像清晨阳光里漂浮的微尘,轻柔地、固执地落在他背上,带着一种懵懂的好奇,扰得他有些分心。他眉峰微蹙,突然恶作剧心起,故意猛地举起手中那把闪着寒光的厚重鱼刀,作势要狠狠剁下案板上那条大鱼的头颅,动作幅度夸张,带着一股凶狠的架势。
“啊!”宋亚轩果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轻呼出声,手里啃了一半的馒头差点脱手滚落,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撞到了身后的纸箱,发出轻微的响声。
刘耀文背对着他,嘴角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抹得逞的、恶劣的笑意,然后迅速压下,恢复成平日里那副没什么表情的冷硬面孔,仿佛刚才那个吓唬人的举动只是工作流程的一部分,继续若无其事地进行着手里的活计。
宋亚轩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浅褐色的瞳孔里还残留着受惊的痕迹。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被这个恶劣的人类戏弄了,一股说不清是羞恼还是委屈的情绪涌上心头,有些气鼓鼓地低下头,对着手里的馒头用力咬了一大口,仿佛在啃咬某个讨厌鬼的肉。
这个人类,果然还是很讨厌!性格太恶劣了!
上午九点过后,有熟客陆陆续续上门。大多是住在附近的中老年人,或者一些餐馆负责采购的伙计,他们熟稔地和刘耀文打着招呼。
“耀文,早啊!今天这批海鲈鱼看起来不错啊,鳞片都闪着光!”
“老板,老样子,给我来两条马鲛鱼,要肥一点的。”
刘耀文对客人也不算热络,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但语气明显比对着宋亚轩时要正常、平和许多,偶尔还会简短地回应两句关于今天天气不错,或者抱怨几句最近鱼市价格波动之类的话题。
每当有陌生的客人推门进来,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时,宋亚轩就会像受了惊的蜗牛,立刻把自己缩进纸箱构成的、最深的阴影角落里,用最大的那个空纸箱挡住大半个身体,连呼吸都屏住,生怕引起任何注意。他害怕被这些陌生的人类发现异常,害怕他们好奇探究的目光,更害怕刘耀文会改变主意,把他交给别人。
有眼尖的熟客,几次下来,注意到了角落里似乎总是蜷着个陌生的、过于漂亮安静的身影,忍不住好奇地问:“哟,老板,店里招小学徒了?这小伙子长得真俊俏。”
刘耀文正低头称鱼,闻言头也没抬,一边利落地用荷叶包裹鱼身,一边用极其平淡的语气回答道:“嗯,远房表弟,家里没人了,过来跟我住两天,帮帮忙。”他顿了顿,甚至还能面不改色地补充一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类似于家长抱怨自家孩子不成器的口吻,“胆子小,没见过世面,怕生得很,不用管他。”
客人便恍然地点点头,露出些许同情的神色,不再多问,拿了鱼便付钱离开。
宋亚轩躲在纸箱后面,听着刘耀文面不改色、流畅自然地说出“远房表弟”、“家里没人”、“胆子小”这一连串的谎言,心里涌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他没有趁机揭穿自己非人的身份,反而用一种近乎保护(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圈禁)的姿态,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合理的、能够暂时安全存在的身份……虽然“胆子小”、“怕生”这几个评价让他心里有点微妙的不服气——任谁被一个浑身散发着“同类终结者”气息的人类关在自己的“屠宰场”里,都会害怕得好吗!这根本不能怪他胆子小!
时间悄然流逝,阳光透过门缝和窗户,在店内缓慢移动,光影变换,将原本有些阴冷的角落也照得逐渐亮堂、温暖起来。有一束格外慷慨的阳光,如同舞台的追光,正好打在他蜷缩的角落,驱散了夜间的寒意,温暖了他因为紧张而有些冰凉的脚趾和手指。
刘耀文忙完早市的一波小高峰,将操作台简单清理干净,洗了手,走到店门口,依靠在门框上,从裤兜里摸出烟盒,熟练地抖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啪”地一声按燃打火机,橘色的火苗舔舐着烟卷。他微微眯起眼,深吸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海风带着咸腥味吹拂着他略显凌乱的头发和宽松的背心衣角,烟雾在晨光和海风中迅速缭绕、消散。他的侧影在光影和烟雾中显得有些模糊、遥远,甚至透着一丝与这间烟火气十足的熏鱼店格格不入的、难以言喻的孤独感。
宋亚轩悄悄从纸箱后探出一点脑袋,看着那个倚在门口抽烟的背影。他又环顾了一下眼前这间充满了矛盾的小店——这里既有冰冷的、闪着寒光的工具和血腥的清理过程,也有此刻温暖明亮的阳光和那盆生机勃勃的绿萝;既有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恐惧和悲伤的同类死亡气息,也有能果腹的简单食物、御寒的毯子,和一个……虽然恶劣却暂时没有伤害他的庇护者。
而这个叫刘耀文的人类,无疑是他所有恐惧、不安和困惑的源头,是他目前困境的制造者;可矛盾的是,他似乎也是此刻唯一能提供这片小小庇护所,确保他不会被外面世界发现和伤害的存在。
他依旧害怕他,害怕这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随时可能因为心情不好就决定把他扔进熏炉的男人,害怕这个囚禁了他的、如同巨大牢笼的地方。
但是,那层最初纯粹而坚硬的恐惧坚冰,似乎正在被一些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如同春日溪流般的东西悄然侵蚀、融化。比如那个专属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可爱猫碗,比如那句看似随意却替他挡去麻烦的“远房表弟”的掩护,又比如此刻,他独自靠在门口抽烟时,那背影里流露出的一丝与这熏鱼店日常琐碎格格不入的、深沉的孤独感。
宋亚轩抱紧了膝盖,将尖俏的下巴轻轻搁在并拢的膝盖上,浅褐色的眸子里充满了迷茫。
深海的世界简单而明了,弱肉强食,喜欢或厌恶,危险或安全,界限分明。而人类的世界,还有这个叫刘耀文的人类,都太复杂了,像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纠缠在一起的渔线,他看不透,也想不明白。恐惧与好奇,排斥与依赖,这些截然相反的情绪,竟然可以同时存在于他的心里,相互拉扯,让他无所适从。
刘耀文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精准地弹入门旁那个装满细沙的铁桶里,发出轻微的“呲”声。他回过头,目光随意地扫过店内,正好对上了宋亚轩未来得及收回的、那双盛满了迷茫、探究和一丝不自知依赖的视线。
小家伙像被滚烫的烟头烫到一样,浑身一激灵,迅速低下头,将整张发烫的脸庞埋进膝盖里,只留下一个毛茸茸的、栗色的发顶,和两只彻底红透、如同熟透虾子般的玲珑耳朵尖,暴露在刘耀文的视线里,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慌乱与羞窘。
刘耀文眯了眯眼,看着那红得几乎要滴血的耳尖,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走回操作台,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进度依旧缓慢,如同潮水漫上沙滩。恐惧的底色尚未褪去,依旧是这片陌生画布上最浓重的一笔。但细致的观察与小心翼翼的试探,懵懂的好奇与复杂的探究,正在这间飘荡着熏鱼气息的小小店铺里,在阳光与阴影的交错下,无声地、持续地进行着一场静默的拉锯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