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战场
半小时后,我出现在一号棚。
这里比外面还要闷热,空气里混杂着油漆和尘土的味道。
张谋导演坐在一张高脚椅上,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
他面前,是一排监视器。
他没看我,眼睛一直盯着屏幕。
“去吧。”
他指了指角落里的化妆台。
化妆师是个看起来很和善的大姐,她对我笑了笑。
“林老师,我们开始吧。”
她在我脸上涂涂抹抹,动作很熟练。
镜子里的我,脸上开始出现“伤痕”和“污渍”。
是一种很常规的,战损妆。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妆化好了。
化妆师满意地端详着。
“好了,导演。”
张谋这才从监视器后抬起头,走了过来。
他绕着我,走了一圈。
像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道具。
然后,他停在我面前,摇了摇头。
“太干净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棚里所有人都听见了。
“我要的是一个在死人堆里爬出来,三天没喝过水的女记者。”
“不是一个刚从泥潭派对回来的,漂亮女演员。”
化妆师大姐的脸,瞬间白了。
棚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说得对。
这个妆,很精致,很逼真。
但没有灵魂。
它只是浮在我的皮肤上,没有长进我的骨头里。
我的脑海里,闪过顾晚秋日记里的一段话。
“……嘴唇干裂得像撒哈拉的土地,我试着用卡车漏下的机油涂抹,那味道,像极了死亡。”
我转过身,对张谋导演说。
“导演,我想自己试试。”
他没说话,只是挑了挑眉,退回到他的高脚椅上。
像在说:请开始你的表演。
我走到化妆台前,拿起一瓶深色的粉底液。
我没有用粉扑。
我把它倒在手心,胡乱地,用力地,搓在脸上,脖子上。
然后,我拿起一瓶喷雾,往脸上猛喷。
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冲开那些深色的粉底,留下一道道像泪痕一样的沟壑。
我又拿起一管黑色的油彩,挤在指尖。
学着记忆里顾晚秋的描述,把它点在干裂的嘴唇上。
最后,我抓起桌上的一把梳子,把刚做好的发型,彻底抓乱。
我看着镜子。
镜子里的人,很陌生。
眼神空洞,面容憔-悴,嘴唇上沾着刺眼的“油污”。
像一朵被碾进泥土里的花。
我转过身,重新看向张谋。
他一直盯着我,帽檐下的眼睛,看不出情绪。
棚里,落针可闻。
过了很久,他才对旁边的摄影师,摆了摆手。
“拍张定妆照。”
“就这个。”
***
定妆照拍完,已经是下午。
我没卸妆,穿着那身破旧的戏服,直接去了片场。
那是一条被“炸”得面目全非的街道。
断壁残垣,烧焦的木梁,散落一地的碎石。
道具组的人正在往地上撒灰,制造烟尘效果。
张谋导演坐在监视器后面,像一尊雕塑。
“林夕雅。”
他叫我的名字。
“从街头,走到街尾。”
“走。”
没有剧本,没有台词。
只有这一个字。
我站在街头,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全是呛人的烟灰。
我开始走。
我努力回想苏晚的姿态,她应该有的步态。
“停!”
张谋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很刺耳。
“你那是在走红毯吗?”
“腰挺那么直给谁看!”
我停下脚步,身体僵住了。
“再来!”
我重新开始走。
我试着弯下腰,放慢脚步。
“停!”
“你是在模仿一个老太太散步吗?”
“苏晚二十五岁!不是七十五!”
“再来!”
一遍。
两遍。
十遍。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遍。
脚下的碎石,硌得脚底生疼。
太阳很毒,汗水混着脸上的油彩,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
周围工作人员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听到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新来的影后,也不过如此嘛。”
“导演这是要给她个下马威啊。”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反复表演着自己的笨拙。
“停!”
张谋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休息十分钟!”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我这边走过来。
我以为他要跟我说什么。
但他只是从我身边,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我一个人,站在那条“废墟”一样的大街中央。
很狼狈。
***
我蹲下身,抱着膝盖。
把脸埋进臂弯里。
我没有哭。
我只是在想,我到底哪里错了。
我想起顾晚秋的日记。
她写过,她在前线丢了一只鞋。
她光着一只脚,走了三十里山路。
她说,那感觉,就像整个地球的恶意,都从那一块小小的脚底板,钻进了她的身体里。
我明白了。
我慢慢站起身。
脱掉了脚上那双不合脚的道具鞋。
我把它们扔到一边。
赤着脚,踩在了那些冰冷、尖锐的碎石上。
一阵刺痛,从脚底,瞬间传遍全身。
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但我没有停。
我开始走。
一步,一步。
很慢,很艰难。
我的身体,不再是挺直的。
我微微弓着背,重心不稳,每一步都像在试探。
我的眼神,也不再是空洞的。
我死死地盯着地面,寻找着每一处可以落脚的,相对平坦的地方。
那是一种,属于求生者的姿态。
我走到了街尾。
转过身。
张谋导演,就站在监视器后面,看着我。
他还是那副表情,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拿起对讲机,对摄影指导说。
“看到了吗?”
“以后拍她走路,就这个感觉。”
“收工。”
***
回到那间小小的板房,已经快半夜了。
我坐在床边,脱掉袜子。
脚底磨出了好几个水泡,有的已经破了,血和组织液混在一起。
我拿出医药箱,用棉签沾着碘伏,一点一点地消毒。
很疼。
但我一声没吭。
处理好伤口,我才拿起那只被我冷落了一整天的手机。
屏幕上,是鹿晗十几个小时前发来的那条信息。
“到了吗?”
我看着那三个字,忽然觉得很委屈。
但我不想跟他抱怨。
我脱掉鞋,对着自己那双伤痕累累的脚,拍了一张照片。
没有开美颜,也没有找角度。
很真实,甚至有点难看。
我把照片发了过去。
然后,打了一行字。
“这条路,有点难走。”
信息发出去,几乎是秒回。
他没有回文字。
他发来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只手。
他的手。
那只手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茧子,和按压琴弦留下的深深印痕。
照片下面,跟着一句话。
“好走的路,到不了山顶。”
我看着他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脚。
忽然就笑了。
不委屈了。
我把手机放到一边,拿起了桌上那本崭新的,写着“第二版修订稿”的剧本。
翻开了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