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变

共绘活动带来的短暂释放感，很快被一个更现实的消息冲散——徐凝的父亲，从国外回来了。

消息是徐凝在周一早上，面无表情地告诉韩薇萍的。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韩薇萍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类似于猎物察觉到危险的紧绷。

“他晚上要见我。在学校旁边的咖啡馆。”徐凝补充道，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

韩薇萍沉默了一下。她知道这次会面对徐凝意味着什么。那不只是一次简单的父女见面，更是一次关乎她未来道路的审判。那个远在海外、通过成绩单和偶尔越洋电话行使父权的男人，此刻带着实体化的压力，降临了。

“需要……我陪你吗？”韩薇萍问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问题。这完全超出了她惯常的行为边界。

徐凝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随即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不用。那是我的战场。你去……不合适。”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而且，他可能会说些难听的话。”

韩薇萍明白了。徐凝不是在拒绝她的支持，而是在保护她，避免她卷入自己那片混乱不堪的家庭战场。

放学后，徐凝独自离开了学校。韩薇萍站在教室窗口，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一种无力感混合着担忧，悄然攥紧了她的心。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困境，是她无法用逻辑分析和方案策划来解决的。

那天晚上，韩薇萍在宿舍里有些心神不宁。她试图做题，却屡次走神。她想起自己父母那种密不透风的关心与控制，虽然方式不同，但其本质，与徐凝父亲那种冷漠的、基于“价值”的期望，是否有某种相似之处？她们都被某种巨大的、名为“爱”或“责任”的东西捆绑着，只是捆绑的绳索不同。

直到深夜，韩薇萍才收到徐凝发来的一条简短信息：

“还活着。”

后面跟了一个卡通猫戴着破碎头盔的表情。

韩薇萍看着那条信息，几乎能想象出徐凝此刻脸上那副故作轻松、实则疲惫不堪的表情。她没有追问细节，只是回复：

“收到。”

第二天，徐凝没有来上学。

第三天，依旧如此。

班主任周老师的解释依旧是“事假”，但班里的气氛开始变得微妙。论坛上那个沉寂已久的匿名帖子，突然又出现了新的回复，这次直接点名道姓，暗示徐凝因为“长期情绪问题及行为失当”，正在被学校“劝退”。流言像病毒一样扩散，带着猎奇的兴奋和隐晦的恶意。

韩薇萍试图联系徐凝，电话关机，信息不回。她去了那栋空旷的别墅，按了很久门铃，无人应答。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脊椎。

她直接去了教务处找宋主任。

“宋主任，关于徐凝同学的谣言……”韩薇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

宋主任看着她，叹了口气，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韩薇萍同学，我知道你和徐凝关系不错。但这次的事情，比较复杂。她父亲对她在学校的表现非常不满，尤其是之前艺术节的节目和最近的……一些事情。他坚持认为星河中学的管理环境不适合徐凝，正在积极办理转学手续。”

“转学？”韩薇萍的心沉了下去，“可是徐凝她自己……”

“徐凝同学的意见，在目前的情况下，恐怕不是决定性的。”宋主任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她父亲的态度非常坚决。而且，我们必须承认，徐凝同学在校期间，确实引发了不少争议。学校……也需要考虑整体的影响。”

话语背后的意思很清楚：在学校和家长的共同压力下，徐凝的离开，似乎已成定局。她那个小小的、挣扎的世界，在更强大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

“那共绘活动呢？”韩薇萍不甘心地问，“那是我们智囊团正式通过的项目，徐凝是创意核心……”

“活动本身是成功的，学校会肯定你们的努力。”宋主任公式化地回答，“但个人的去留，是另一回事。韩薇萍，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不要把过多的精力投入到……无谓的事情上。你的未来很广阔。”

“无谓的事情……”韩薇萍重复着这个词，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混合着冰冷的失望，在她心底涌起。徐凝那些充满生命力的画作，那些笨拙却真诚的挣扎，那些试图在窒息环境中寻找光亮的努力，在成人的权衡和规则面前，竟然只是“无谓的事情”？

她看着宋主任那张公事公办的脸，忽然明白，在这里，在这套运行了多年的精密系统里，个体的痛苦与独特，是可以被牺牲的、微不足道的变量。

她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微微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走廊里空无一人，阳光透过高窗，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韩薇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一直相信秩序，相信规则，相信只要足够努力、足够优秀，就能在系统内找到最优解。

但现在，系统亲自告诉她，有些解，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选项之外。只因为解题的人，不符合系统的预设。

她想起了徐凝画的那只啄击笼栏的小鸟。现在，笼子就要被彻底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