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月新面孔
四月末的远月学园,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息——是晚樱最后的淡雅甜香,是新翻泥土的清新,是远处料理大楼隐约飘来的、勾人食欲的复杂香气,更是一种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名为“竞争”的硝烟味。
距离那个一头标志性红发、名叫幸平创真的少年,在开学典礼上以一碗看似普通却内藏玄机的“变身鸡蛋拌饭”,悍然向学园最高权威之一的“神之舌”薙切绘里奈发起挑战,并成功获得入学资格,已经过去了几周。那场风波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涟漪至今未平。学员们私下里仍在热议着那个胆大包天的插班生,以及他所代表的,与远月精英教育格格不入的“庶流派”风格。
就在这片躁动与期待并存的氛围中,林琅拖着一个半旧的深色行李箱,独自站在了远月茶寮料理学园那镀金雕花、气派非凡的大门前。阳光透过稀疏的樱花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他穿着崭新的远月校服,深蓝色的外套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黑发柔软,面容清俊,一双黑色的眼眸沉静如水,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无法在其中惊起半分波澜。
与周围那些或步履匆匆、神色凝重,或三五成群、高谈阔论,眉宇间带着天才特有的傲气的学生们相比,他显得过于安静,也过于……普通。就像一滴水,悄然汇入了奔腾的河流。
“底蕴……”他脑海中闪过离家时爷爷端着青花瓷杯,慢悠悠说出的那两个字。老爷子们的意思很明白,让他这个被家族手艺熏着长大的传人,来看看这东瀛料理界的顶尖学府,究竟“盛”在何处。当然,潜台词或许是——若有机会,也不妨让这些后起之秀们,稍稍领略一下何为真正的“积淀”。
报到处在主教学楼的一层,宽敞明亮,带着远月一贯的奢华与效率。负责接待的老师核对着他的交换生文件,镜片后的目光在他那份盖着双方机构钢印、条款清晰的文件上停留片刻,又抬眼看了看他。
“林琅同学,来自中国四川……嗯,资料显示你是本学年首位,也是目前唯一一位中华料理方向的交换生。”老师的语气公事公办,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远月的教学节奏很快,淘汰率也很高。尤其是实践课程和‘食戟’机制,希望你有心理准备。”
“谢谢老师提醒,我会尽快适应这里的环境。”林琅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听不出紧张,也听不出傲气,只有一种沉静的自信。
一位自称三年级、戴着眼镜的学长热情地接过了引导的任务。“林同学,欢迎来到远月!我是杉山,负责带你去宿舍安置。这边请……”杉山学长一边走,一边如数家珍地介绍着沿途的设施,“那边是初中部的教学楼,后面连着的巨型建筑群就是高中部了,各个料理研究室、特别实习教室都分布在那边……哦对了,前段时间刚有个插班生,叫幸平创真的,可是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林琅安静地听着,目光随着杉山学长的指引掠过那些设计前卫、功能各异的建筑。巨大的玻璃温室里隐约可见繁茂的植物,专用的香料园飘来阵阵异香,还有那不时传出轰鸣声或浓郁食物香气的实习大楼……这一切都彰显着远月作为顶级料理学府的雄厚实力与独特氛围。他的眼神里带着观察与思考,却没有大多数新生初来乍到时的惊叹或惶恐。
“说到中华料理,”杉山学长话锋一转,指着不远处一座明显是和风建筑、却挂着巨大汉字牌匾——“中华料理研究会”的房子,语气稍微压低了些,“那就是学园里主要的中华料理研究社团了。规模不小,资源也挺好。不过……”他顿了顿,带着点好意提醒道,“他们现任的主将,龙征崎一郎,是‘龙征派’的推崇者,风格比较……嗯,激进。他们主张对传统中华料理进行‘现代化’、‘精致化’的改良,所以对比较传统的路子,可能……会有些挑剔。”
林琅顺着他的指引看去,恰在此时,研究会门口传来一阵不小的喧哗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只见几个穿着挺括研究会制服、袖口以金线绣着略显张扬龙纹的学生,正拦在门口,形成一道不容逾越的人墙。为首一人,梳着一丝不苟的油亮背头,面容还算英俊,但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里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倨傲。他正对着几名手里还拿着锅铲、勺子,神情或沮丧或愤懑的学生厉声呵斥,声音尖锐而刻薄:
“不合格!我说不合格就是不合格!你们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料理?以为把市场里买来的廉价辣椒、豆瓣酱胡乱混在一起,弄得满盘红油,就是中华料理了吗?粗俗!油腻!简直是对食材的浪费,对料理艺术的亵渎!”龙征崎一郎挥舞着手臂,语气激烈,“我们龙征派追求的,是纯净的味觉体验,是高雅的艺术呈现,是经过系统化、科学化改良的精致中华!你们这种停留在街头小吃水准的东西,连踏入研究会大门的资格都没有!立刻离开,别在这里碍眼!”
被训斥的学生中,一个留着齐耳短发、身材娇小的女生,紧紧攥着手中的锅铲,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眼圈泛红,却倔强地昂着头,努力争辩道:“龙征前辈!我做的麻婆豆腐是跟着祖母学的,是正宗的四川家庭味道!它的麻辣鲜香烫都是有讲究的,并不是胡乱……”
“正宗?家庭味道?”龙征崎一郎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着打断她,声音拔得更高,几乎是在宣告,“就是你们这些抱残守缺、故步自封的所谓‘传统’、‘家传’,才让博大精深的中华料理在国际上被误解为只有重油重辣的粗犷风格!真正的美味,是需要提炼,需要升华的!你们坚持的这些东西,在我看来——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锥子,清晰地刺入林琅的耳中,也让那名短发女生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眶更红了。
带路的杉山学长脸色一僵,连忙伸手想拉林琅的胳膊,低声道:“林同学,我们快走吧,这是研究会内部的事务,我们别掺和……”
林琅的脚步却像生了根一样定在原地。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那女生面前操作台上那盘被判定为“不合格”的麻婆豆腐上。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看到那红亮润泽的油色,闻到那隐约飘来的、混合着豆瓣酵香与花椒麻味的熟悉气息。从色泽和隐约的香气判断,这盘豆腐的火候与调味,至少是下了苦功,掌握了基本精髓的。
他沉默地注视了两秒,那双沉静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然后,他轻轻挣脱了杉山学长的手,迈开步子,平静而坚定地朝着那群人走了过去。
“喂!林同学!”杉山学长在后面焦急地低喊,却已来不及阻止。
龙征崎一郎也立刻注意到了这个径直走来的不速之客。见他穿着崭新的校服,面容陌生,龙征崎的眉头立刻嫌恶地皱起,语气更加不善:“你是什么人?没看见我们研究会正在处理内部审核吗?无关人员,立刻离开!”
林琅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驱逐令,径直走到那盘麻婆豆腐前,目光先是在那红油赤酱的菜品上停留一瞬,然后转向那名眼眶通红、咬着嘴唇的短发女生,语气温和地开口:“同学,打扰一下。你这道麻婆豆腐,可以让我尝一口吗?”
女生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黑发黑瞳、气质沉静温和的少年,与他身后那些气势汹汹的研究会成员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小声说:“……请。”
林琅道了声谢,取过操作台旁边备用的、干净的白瓷小勺和品尝碟,小心地舀了一小块豆腐,连带少许酱汁和肉末。他没有急着送入口中,而是先靠近闻了闻气味,然后才将豆腐送入唇间。
麻辣鲜香烫,五味瞬间在舌尖上依次绽放,如同演奏一曲激烈的交响乐。豆瓣酱的醇厚发酵香气,花椒那令人舌根发麻却又欲罢不能的麻味,肉末的酥香,蒜苗的清香……味道的层次是清晰的,豆腐的嫩滑度也控制得不错。或许在“酥”的口感上略有欠缺,火候的精准度还可以提升,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盘合格的、充满了锅气和家常温暖的麻婆豆腐,远非对方所斥责的“粗俗油腻”。
他放下白瓷勺,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脸色已经阴沉下来的龙征崎一郎,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波澜:“龙征前辈,是吗?你认为,这道菜不合格,根本原因在于它的‘粗俗’和‘油腻’?”
“难道不是吗?”龙征崎一郎双臂抱胸,下巴抬得更高,用鼻孔看着林琅,“真正的、高级的料理,应该致力于凸显食材最本源、最纯净的滋味!追求的是极致和谐的味觉体验!而不是像这样,依靠大量的辣椒和油脂来掩盖食材本身的缺陷和厨师拙劣的手艺!这种粗暴的味觉刺激,根本上不了真正的料理台面!”
他身后的几名研究会成员也纷纷附和,发出不屑的嗤笑声。
林琅静静地听着他这番充满“料理美学”的论调,没有立刻反驳。等龙征崎一郎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沉静的流水,悄然抚平了周围的嘈杂:“辣,在川菜二十三味型中,并非只有刺激。它更重要的作用,是提香,是去腥解腻,是激发食欲,是构成复杂风味层次不可或缺的基石。油,也并非冗余,它承担着传热、保温、增香、润口的多重使命,更是‘镬气’——那种只有猛火快炒才能赋予食物的灵魂所在——的载体。”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盘麻婆豆腐,继续说道:“就像这盘菜。其精髓,在于郫县豆瓣历经时日沉淀带来的酵香与回甘,在于汉源花椒那麻而不木、醇厚悠长的‘麻韵’,在于牛肉臊子煸炒到恰到好处的酥脆口感,在于豆豉点化出的那一抹深沉咸鲜,以及最后蒜苗花撒下时带来的那一丝清新……这些看似强烈的味道,背后是千百年来无数厨师总结出的‘君臣佐使’、五味调和的平衡之道。”
他顿了顿,黑色的眼眸清澈见底,直视着龙征崎一郎那双充满倨傲与不耐的眼睛,平静地反问:“这些复杂的风味构成与平衡之美,前辈……尝不出来吗?”
“你……!”龙征崎一郎被这番条理清晰、直指核心的反问噎得一时语塞,尤其是林琅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更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小丑。周围那些原本看热闹的学生们,也开始交头接耳,看向龙征崎的目光带上了些许怀疑。这让他脸上瞬间涌起一阵恼羞成怒的红潮。
“强词夺理!歪理邪说!”他有些气急败坏地指着林琅,“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替这种低劣的料理狡辩!既然你这么懂,这么维护所谓的‘传统精髓’,那就拿出真本事来!当着大家的面,做一道你所谓的、蕴含‘平衡之道’的中华料理出来!让我们龙征派,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亲眼见识见识,你口中的‘精髓’,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敢吗?”
他身后的会员们立刻如同得到号令,纷纷起哄:
“对!做一道看看!”
“光会耍嘴皮子有什么用!”
“拿出实力来证明啊!”
“不会是怕了吧?”
杉山学长在一旁急得直搓手,连连对林琅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冲动。
那名短发女生也担忧地看着林琅,小声道:“同学,谢谢你……但是不用为了我……”
然而,面对这充满火药味的集体挑衅,林琅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怒意,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眸,微微眯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仿佛猎手终于看到了值得出手的目标。他看了一眼那几个被淘汰却心有不甘的学生,又看了看一脸“看你如何下台”的龙征崎一郎,轻轻吸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好。”
他只回了一个字,清晰而肯定。
说完,他不再多看龙征崎一郎一眼,转身走向自己一直放在旁边的那个半旧行李箱。他松开拉杆,箱子稳稳立住。然后,在所有人或好奇、或鄙夷、或担忧、或期待的复杂目光注视下,他蹲下身,熟练地打开密码锁,掀开了箱盖。
箱子里面的东西很简单,几件叠放整齐的便服,几本线装旧书。而占据了大半空间的,是几个用厚实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形状不一的物体,以及一个用深色丝绸仔细包裹的长条状包袱。
他珍而重之地,先将那个最大的、用厚棉布和黄泥仔细封口的粗陶罐捧了出来,动作轻柔,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接着,他又取出了那个长条丝绸包袱,解开系带,里面赫然是一排大小不一、造型古朴、刃口在光线下泛着幽冷寒光的中式厨刀。最后,是一个小巧的多层陶瓷炖盅和一些零散的、看起来同样不凡的厨具。
他将这些东西一一在旁边空着的、洁净的操作台上摆放好。那粗陶罐朴实无华,甚至带着些许岁月的痕迹,那套厨刀寒光内敛,与远月常见的西式主厨刀风格迥异。这一切,都透着一股神秘而古老的气息。
准备就绪,林琅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眼看向脸色惊疑不定的龙征崎一郎,目光澄澈而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灶台,借我用用。”
“另外,麻烦提供一下,你们研究会里,品级最高的高汤食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