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初遇稚语

景国二十五年,暮春。

皇城的晨光带着三分暖意,七分柔润,漫过巍峨的朱雀门,洒在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路上。沿街的酒肆茶坊早已开张,幌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夹杂着小贩的吆喝声、马蹄的踏击声,织就一幅鲜活的市井图景。而位于城东的叱云将军府,却透着与外界截然不同的静谧——这里是景国功勋世家叱云氏的府邸,原镇将军叱云红虽已病逝,但其子叱云征承袭将军之职,手握京畿防卫之权,府中依旧门禁森严,气势凛然。

将军府的后花园占地颇广,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曲径通幽处遍植奇花异草。此时,满园的牡丹正值盛花期,姚黄魏紫、赵粉欧碧,一朵朵开得雍容华贵,层层叠叠的花瓣上凝着晶莹的露珠,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晕。微风拂过,花香氤氲,引得蜂蝶萦绕,嗡嗡不绝。

后花园的空地上,九岁的独孤凌裳正领着弟妹练剑。她身着一身月白色劲装,腰间束着同色系的丝带,将小小的身板勾勒得挺拔利落。乌黑的头发高高束成一个马尾,额前留着整齐的刘海,衬得一张小脸眉眼分明,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像淬了光的星辰,既有孩童的灵动,又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英气。她并非叱云家血脉,而是当朝摄政王独孤靖渊的长女——独孤靖渊早年辅佐先帝商鸿登基,功勋卓著,先帝临终前托孤,册封为摄政王,总揽朝政,权倾朝野,只因与叱云红是生死之交,又疼惜好友遗孀孤女,便常让子女来叱云府与表亲一同习武度日。

“劈剑要稳,力从腰发,不是光靠手臂的力气!”独孤凌裳转头看向身后的弟妹,声音清脆,带着几分小大人的严肃。她手中握着一把特制的木剑,长度与重量都贴合她的身形,劈刺格挡间,竟有几分将门之风——这是叱云征亲自教她的招式,说她骨子里有叱云家的血性。

七岁的独孤凌若穿着粉色的襦裙,手里也拿着一把小木剑,只是动作轻柔得像在跳舞。她性子温婉,眉眼间满是柔和,看着姐姐凌厉的模样,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姐姐,我总是学不会,好难呀。”

五岁的独孤澈更是直接扔下了木剑,揉着发酸的胳膊,小脸蛋涨得通红:“姐姐,我累了!练剑一点都不好玩,不如我们去摘桑葚吧?西墙角的桑葚树都结满果子了,黑红黑红的,肯定很甜!”

独孤凌裳停下动作,回头瞪了弟弟一眼:“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这么娇气?外祖父常说,我们独孤家的孩子,不管男女,都要习武强身,将来才能辅佐父王,守护景国!”话虽严厉,但眼神中却没有真的责怪。她知道弟弟年纪小,耐力不足,妹妹性子本就文静,对习武确实没什么兴趣。更何况,这里是叱云将军府,外祖父叱云红的灵位还供奉在前厅,岂能容得下娇气懈怠?

正想再说些什么,一阵“咚”的闷响突然从牡丹花丛深处传来,紧接着是少年气鼓鼓的嘟囔声:“该死的青苔!害得本皇子摔了一跤!”

独孤凌裳心中一凛,叱云将军府守卫森严,除了自家和表亲,从无外人擅入,怎么会有陌生人闯入?她立刻将弟妹护在身后,握紧手中的木剑,警惕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喝道:“是谁在那里?竟敢私闯叱云将军府!”

花丛一阵晃动,几片硕大的牡丹花瓣飘落下来。一个穿着明黄锦袍的小男孩从里面走了出来,身上的锦袍沾了不少泥土和草叶,显得有些狼狈。他约莫十岁左右,身形比独孤凌裳略高一些,皮肤白皙,眉眼精致得像是画出来的一般。只是此刻,他眉头紧锁,嘴角微微撇着,脸上带着几分傲气和懊恼,眼神中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这男孩正是景国先帝商鸿的嫡子,商盛。他的母亲苏氏本是端庄贤淑的皇后,出身名门清河苏氏,德容兼备,深得先帝宠爱,也备受朝臣敬重。可自从三年前柳氏入宫为妃后,一切都变了。柳氏容貌艳丽,心机深沉,善于逢迎,很快就俘获了先帝的心,从一个小小的美人一路晋封到贵妃。

柳氏野心勃勃,并不满足于贵妃之位,她觊觎皇后的宝座,更想让自己的儿子商珩将来继承皇位。于是,她暗中勾结朝中奸臣,设计陷害苏氏。她买通宫女,在苏氏的汤药中下了慢性毒药,导致苏氏身体日渐虚弱,容颜憔悴;又诬陷苏氏在宫中行巫蛊之术,诅咒皇子商珩。先帝晚年本就有些偏听偏信,加之柳氏在一旁不断吹枕边风,拿出一些伪造的“证据”,最终竟真的相信了柳氏的谗言。虽念及与苏氏的旧情,没有废黜她的皇后之位,却将她软禁在了冷宫“静心苑”,不许任何人探视。

商盛虽仍保有嫡皇子名分,却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在宫中处处受柳氏的排挤和刁难。如今先帝病重,柳氏权势滔天,已暗中掌控了后宫,甚至开始干预前朝事务,连摄政王独孤靖渊都要对她忌惮三分。今日,柳氏忙着筹备自己的晋封大典——她已说服先帝,三日后将册封她为“皇贵妃”,礼仪等同于皇后。宫中上下都在为这件事忙碌,没人顾得上看管商盛。他趁着守卫松懈,偷偷溜出了皇宫,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躲一躲,远离那些虚伪的笑脸和冰冷的算计。

他自幼便听闻叱云将军府的牡丹天下闻名,又知道叱云老将军是忠臣良将,府中之人皆正直可靠,便想着来这里避避风头,却没料到翻墙进来时,脚下一滑,摔在了青苔上。

商盛听到独孤凌裳的呵斥,抬起头,看到眼前这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小女孩,竟然握着木剑对着自己,心中顿时生出几分不悦。他从小在宫中长大,身份尊贵,何时被一个小姑娘这样质问过?

“本皇子乃先帝嫡子商盛!”他挺直了小身板,扬起下巴,语气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尔等是何人?竟敢对本皇子无礼?”

“皇子又如何?”独孤凌裳丝毫不惧,眼神依旧锐利,“这里是叱云将军府,不是皇宫!没有通传就擅自闯入,还敢自称皇子?我看你说不定是假冒的!”她虽年幼,却也知道宫中局势复杂,父王时常告诫他们,不可轻易相信陌生人,尤其是宫中出来的人。

商盛被她怼得一噎,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的锦袍,又看了看独孤凌裳手中的木剑,以及她身后两个怯生生看着自己的小孩,心中的傲气顿时少了几分,多了些许窘迫。

独孤凌裳见他不说话,目光落在他的嘴角,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商盛的嘴角沾着几颗紫黑色的果汁,像是偷吃了东西没擦干净,模样有些滑稽。“看你嘴角紫黑,定是偷吃了后院的桑葚,弄得像只偷食的小兽,不如叫你‘桑葚’好了!”

“你敢!”商盛气得脸红脖子粗,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伸手就要去抓独孤凌裳,“大胆丫头,竟敢如此羞辱本皇子!看我不教训你!”

独孤凌裳早有防备,轻轻一侧身就躲开了他的手。她身形灵活,像一只轻盈的小鹿,绕着牡丹花丛跑了起来,边跑边喊:“桑葚!桑葚!贪吃的桑葚!”

商盛气得咬牙切齿,在后面紧紧追赶。两人一个跑,一个追,穿梭在成片的牡丹花丛中,惊得蜂蝶四散飞起,花瓣纷纷飘落。独孤凌若站在原地,捂着嘴偷偷偷笑;独孤澈也来了精神,捡起地上的花瓣,朝着商盛扔去,小奶音喊道:“桑葚哥哥,快来追我姐姐呀!”

商盛跑得气喘吁吁,却始终追不上独孤凌裳。他从小养尊处优,哪里做过这样剧烈的运动?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脚步也慢了下来。他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看着前面不远处冲着自己做鬼脸的独孤凌裳,又气又无奈。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叱云征和妻子孟氏并肩走了过来。叱云征身着一身藏青色的便服,面容刚毅,眼神深邃,不怒自威——他继承了父亲叱云红的衣钵,不仅武艺高强,更有领兵之才,是景国为数不多能独当一面的年轻将领。孟氏则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襦裙,容貌秀丽,气质温婉,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对待独孤凌裳姐弟三人如同己出。

两人本来在书房商议家事,听到后花园的动静,便过来看看,没想到竟看到这样一幕。叱云征看到商盛的衣着和容貌,先是一愣,随即认出了他——他曾随父亲叱云红入宫赴宴,见过这位嫡皇子。

“臣叱云征,参见皇子殿下。”叱云征连忙走上前,对着商盛拱手行礼,语气恭敬却不失分寸,“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孟氏也拉着独孤凌裳和独孤澈走上前,对着商盛行了一礼:“民妇孟氏,见过皇子殿下。”

商盛看到叱云征,心中的傲气又回来了一些。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锦袍,努力摆出一副皇子的威严模样,只是嘴角的果汁和身上的泥土实在有些煞风景。“叱云将军不必多礼。”他说得有些含糊,显然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偷偷溜出皇宫的,“本皇子只是……只是听闻将军府牡丹开得甚好,便前来观赏,未曾想惊扰了府中之人。”

孟氏何等聪慧,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她温和地笑了笑,说道:“殿下喜欢牡丹是好事。只是府中守卫不知殿下身份,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殿下不要见怪。”她转头看向独孤凌裳,眼神带着几分责备,“凌裳,快给殿下道歉。”

独孤凌裳撇了撇嘴,有些不情愿,但也知道自己方才确实失礼。她对着商盛拱了拱手,声音清脆:“对不起,商皇子。我不该叫你桑葚,也不该对你无礼。”

商盛看着她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嘴角微微动了动,心里的气竟然消了大半。他摆了摆手,故作大度地说道:“罢了罢了,本皇子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个小丫头计较。”

孟氏笑着说道:“殿下宽宏大量。既然殿下来了,不如到前厅奉茶,让下人给殿下换一身干净的衣物?”

商盛正觉得身上的锦袍不舒服,闻言点了点头:“也好。”

一行人朝着前厅走去。路上,独孤澈好奇地拉了拉商盛的衣袖:“桑葚哥哥,你真的是皇子吗?皇宫里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商盛低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一脸警惕看着自己的独孤凌裳,忍不住笑了:“是啊,皇宫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很多漂亮的宫殿。不过……”他的眼神暗了暗,“也没有什么意思。”

独孤凌裳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心里微微一动,却没有多问。她知道父王和叱云舅舅都不愿让他们过多掺和宫中之事,只告诫他们要谨言慎行。

到了前厅,下人很快就送来了干净的衣物和茶水点心。商盛换了一身蓝色的锦袍,显得更加俊朗。他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着面前的叱云征夫妇和独孤姐弟,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意。在皇宫里,所有人都对他小心翼翼,要么是因为他的皇子身份,要么是因为惧怕柳氏,从来没有人像独孤凌裳这样敢直接顶撞他,也没有人像独孤澈这样对他毫无顾忌。

叱云征看着商盛,心中有些感慨。他深知苏氏皇后的冤屈,也知道商盛在宫中的处境。只是柳氏如今深得先帝宠信,权势熏天,连摄政王独孤靖渊都要暂避其锋芒,他虽有心相助,却也无可奈何。

“殿下在宫中一切安好?”叱云征试探着问道,语气尽量温和。

商盛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还好。只是……我很久没有见到母后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眼底的落寞再也掩饰不住。

众人闻言,都沉默了下来。独孤凌若看着商盛落寞的样子,有些心疼地说道:“商皇子,你别难过。说不定过几天,先帝就会让你见到皇后娘娘了。”

商盛摇了摇头,眼神中满是失望:“不可能的。柳贵妃把母后软禁在静心苑,守卫森严,不让任何人探视。父皇病重,也不愿意见我,每次我想去见母后,都会被守卫拦住。”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我甚至不知道母后现在身体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

独孤凌裳看着他难过的样子,心里的那点不服气渐渐消失了。她想起母亲曾经告诉过她,苏氏皇后是一位非常善良贤淑的人,不仅待人宽厚,还时常救济宫中贫苦的宫女太监,却遭到了柳氏的陷害。她握紧了小拳头,对着商盛说道:“商皇子,你别担心!等我长大了,学会了厉害的武功,我就去皇宫里,帮你把皇后娘娘救出来!”

商盛愣了愣,转头看向独孤凌裳。只见她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眼神坚定,脸上满是认真的神情。那一刻,他心中的阴霾仿佛被驱散了不少。他看着眼前这个英气勃勃的小女孩,突然笑了,笑容纯粹而温暖:“好,本皇子等着。等你长大了,一定要说到做到。”

“当然!”独孤凌裳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独孤凌裳说话算数,绝不反悔!”

孟氏看着两个孩子之间的约定,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又带着一丝担忧。她轻轻摸了摸独孤凌裳的头,说道:“凌裳,不许胡说。皇宫禁地,岂是说闯就能闯的?”话虽如此,她心中却对这个外侄女多了几分期许——这孩子的性子,倒真有几分当年叱云红老将军的执拗和果敢。

那天下午,商盛在叱云将军府待了很久。他和独孤凌裳、独孤凌若、独孤澈一起在后花园里玩耍,摘桑葚、捉蝴蝶,玩得不亦乐乎。他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忘记了宫中的尔虞我诈,忘记了母亲被软禁的痛苦,只沉浸在这难得的欢乐之中。

孤凌裳带着他爬上了西墙角的桑葚树,两人坐在粗壮的树枝上,一边摘桑葚吃,一边说着悄悄话。“桑葚真甜。”商盛咬了一口饱满的桑葚,紫色的果汁顺着嘴角流下,“比皇宫里的贡品还要甜。”

“那是当然!”独孤凌裳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这棵桑葚树是外祖父亲手栽的,已经有十几年了,结的果子自然甜。”她顿了顿,看着商盛,小声问道:“你真的很想见到皇后娘娘吗?”

商盛点了点头,眼神中满是思念:“嗯。我想母后做的桂花糕,想母后给我讲故事,想母后牵着我的手在御花园散步。”

独孤凌裳沉默了片刻,说道:“那我以后经常给你带桑葚过来吧。你母后要是知道你过得好,肯定也会开心的。”

商盛看着她,眼眶有些发红:“谢谢你,独孤凌裳。”

“不用谢。”独孤凌裳笑了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朋友之间就应该互相帮助。”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叱云将军府的庭院里,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商盛不得不离开了。独孤凌裳送他到府门口,递给他一个装满了桑葚的小布包:“这个给你,带回去吃。下次要想来玩,就提前让人递个话,我让守卫放你进来,不用再翻墙了。”

商盛接过布包,入手沉甸甸的,桑葚的甜香扑鼻而来。他看着独孤凌裳,认真地说道:“谢谢你,今天我很开心。”

“不用谢。”独孤凌裳挥了挥手,“快回去吧,别让宫里的人发现了。”

商盛点了点头,转身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独孤凌裳,挥了挥手,才渐渐消失在暮色中。

独孤凌裳站在府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才转身回府。她不知道,这次看似偶然的相遇,将会在她和商盛的心中,埋下一颗深深的种子。在未来的岁月里,这颗种子将会生根发芽,伴随着他们经历宫闱倾轧、乱世纷争,成为彼此生命中最珍贵的羁绊。

而此刻的皇宫深处,柳氏正坐在凤榻上,听着心腹宫女汇报商盛的行踪。“殿下确实去了叱云将军府,和独孤摄政王的长女玩了一下午。”宫女低着头,语气恭敬。

柳氏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神阴鸷:“叱云家……独孤家……倒是越来越亲近了。”她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容,“看来,本贵妃得好好敲打敲打他们才行。”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宫闱中的暗流,正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涌动。而叱云将军府的那满园牡丹,依旧在暮色中静静绽放,仿佛在见证着即将到来的风雨飘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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