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房内炭火明灭,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卓翼宸背对着房门站立许久,才缓缓转身,目光落在桌上的玉露团与药材上。甜香与苦涩的气息交织,萦绕在鼻尖。文潇那句“如砚前日问起缉妖司”的话,此刻才在他心中泛起涟漪。
记忆不受控制地涌来——观象台的星空下,她指着朱雀星宿轻声解说,他笨拙地复述着星野传说。夜风微凉,她不自觉地靠近。上元灯节,他在人潮中拉着她穿梭,她眸中映着万千华灯,手中的兔子灯比灯火还要明亮。七夕河畔,她问他愿望是什么,他红着脸不肯说,只偷偷在莲花灯上写下:“愿如砚常展欢颜,愿我能常伴她左右”。更多时候,在卓府后院的石阶上,她托腮听他讲述父兄捉妖的奇闻,仿佛那是世间最动人的故事。她抱怨观象台的孤寂,说起师父师姐远在大荒,说起宫人敬畏疏离的目光。夏夜里,他带她去看城郊树林的萤火,用藤蔓编织花环戴在她发间,她则郑重收下他雕刻得歪歪扭扭的木鸟,说是珍贵礼物。最清晰的是那个午后,他将幼时佩戴的金边抹额递给她,耳根通红,强装平静地说:“这东西我用不着了,给你。”她接过时,指尖轻轻抚过金边,抬眸时眼中水光微动,却又笑得分外灿烂:“我会好好保管的。”
回忆如潮退去,卓翼宸猛地睁眼,发现自己已走到桌边。那些共同度过的点滴,如利刃般刺痛他早已破碎的心。他死死盯着玉露团,指尖在食盒上方颤抖,最终握拳砸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收拾好情绪,他带着两块缉妖司腰牌来到花园。看到文潇和赵远舟互怼,他抿了抿唇。赵远舟似看穿他的窘迫,轻笑着拉走文潇,留下卓翼宸独自面对最后一块令牌。
济心堂内药香弥漫。屏风后,年轻的神医白玖正整理金针,一道纤细身影在侍从陪同下缓步入内。梁如砚披着雪青斗篷,脸色苍白,颔首向白玖致意后,将手腕轻放在脉枕上。“殿下,容在下为您请脉。”白玖神色恭敬。
这时,脚步声再次响起。卓翼宸踏入医馆,目光触及屏风后的熟悉身影时,步伐顿住。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她想收回手,却被白玖按住腕脉。卓翼宸眸光骤冷。
八年前,他失去一切时,不见她的踪影。他只知道她是向王之女,身份尊贵,从未想过她也曾为他们苦苦哀求,因力量反噬濒死昏迷。在他眼中,她的“缺席”是冷漠,是退缩。此刻,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一步,将缉妖司令牌递到白玖面前:“缉妖司需要你。”白玖激动地接过:“小卓哥!我真的可以吗?”卓翼宸没有再看梁如砚,仿佛她只是个陌生人。
片刻后,白玖搭上梁如砚的手腕,微蹙眉头:“殿下,您这是沉疴旧疾,元气曾极度耗损,近乎枯竭,心脉亦有旧伤,需长期静养。”卓翼宸的背影微微僵硬。他从未将她与“重伤”联系起来。这个念头刚浮现,便被他强行压下。无论她经历过什么,都与卓家的血海深仇无关。他依旧没有回头,只听着白玖的絮叨,将所有疑虑深埋心底。
众人齐聚缉妖司大厅,裴思婧仍有顾虑。因弟弟化妖,她亲手射杀弟弟后不愿再为崇武营做事,辞去统领一职却未告知众人。这一人一妖一来就打听好她的情况,以帮忙为由伸出橄榄枝,期望加入他们。她正要推辞,就听见一个嚣张的声音:“不相信就对了,缉妖司都是些没本事的人,还想插手崇武营办案,没那么容易。”
甄枚正要走上台阶,正好碰见卓翼宸和文潇从议事厅内走出来,挡在他前面。甄枚道:“卓大人如今威风凛凛,怕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当年缉妖司被朱厌杀得溃不成军,是崇武营临危受命,缉妖诛邪,守卫了苍生。怎么,不记得了?”
议事厅里,靠在门边、没有上前的赵远舟,冷冷地听着。甄枚继续道:“现在你们这群丧家之犬,看危机已过,岁月太平,就又蠢蠢欲动,妄图重建缉妖司,这是将我崇武营大将军置于何地?”
文潇道:“崇武营在缉妖一事上心狠手辣,粗暴凶残,甚至伤及无辜人命,有悖律法,早就不应该让崇武营独断专行。”
甄枚道:“妖生性残暴,为免除后患,自然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崇武营行事,自是有向王殿下与大将军定夺,何时轮得到你缉妖司多管闲事?”他冷笑一声,挥动袍袖,身后数十名崇武营士兵张弓搭箭,箭头裹着浸满火油的布条,齐刷刷瞄准了议事厅。甄枚掏出一个精巧的火折子,点燃,随手将身旁一名士兵箭矢上的油布引燃。
文潇道:“甄枚大人!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你竟然想杀人放火?”
甄枚狞笑道:“缉妖司年久失修,天气燥热,不慎引燃山火,众人被困火海,不幸遇难。这……与本官有何干系?”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清冷沉静的声音自院门外传来:“甄大人好大的威风。”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梁如砚身披雪青色斗篷,在一名贴身侍从的陪伴下,缓步走入庭院。她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步履甚至有些虚浮,但眼神沉静如水,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终落在甄枚身上。她无视那些燃烧的箭矢,径直走到卓翼宸与文潇身前,虽未言语,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站在了缉妖司一方。
甄枚显然认得她,脸色微变,持火折的手下意识放低了些,语气虽仍强硬,却已失了方才的嚣张:“殿下您身份尊贵,此地凶险,还是莫要沾染晦气为好。”
梁如砚轻轻咳了一声,拢了拢斗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缉妖司重建,是父王亲允。甄大人今日在此纵火行凶,是想告诉天都百姓,我父王出尔反尔?还是想让人以为,崇武营已凌驾王权之上,可以肆意妄为,铲除异己?”
她几句话,将“纵火”与“质疑王权”“铲除异己”联系起来,甄枚额角瞬间渗出冷汗。恰在此时,范瑛手捧文书从院子另一头走来,接过了话头,揭露崇武营黑市买卖、强征壮丁等罪证。眼瞧着局势紧张,甄枚赌一把将文书呈给梁如砚,未等梁如砚拿过文书,吴言便大摇大摆闯了进来,直直走向范瑛:“向王说了这些脏东西不劳郡主过目,用不着郡主,我来替向王亲自迎取这个‘大礼’。”
转头从身后侍者手里拿出卷轴,吴言摊开,念道:“缉妖司在此向向王请命,彻查水鬼凶案,不可伤害百姓,不可怠慢拖延,缉妖司当全力以赴,侦破此案。”
吴言念完,把卷轴递给身边随从,身边两名随从一个捧着卷轴,一个捧着红色印泥,朝台阶上的卓翼宸他们走过来,站在低一级的台阶上举起卷轴。
吴言道:“口说无凭,请各位画押为证,我也好带回去,给向王一个交代。”
就在卓翼宸准备上前时,吴言的目光却先一步落在静立一旁的梁如砚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深意:“如砚小姐,在诸位画押之前,下官有些话,需代王上先行传达。”
他踱步至梁如砚面前,虽维持着表面的礼节,眼神却锐利如刀。吴言道:“王上让下官提醒殿下,当初您以自身信誉与安宁为保,力陈重建缉妖司之必要。王上念及父女之情,更感念您深居简出、从不涉足朝堂纷争的‘本分’,方才破例应允。如今这缉妖司的担子他们扛着,但背后的担保系于您一人之身。望您谨记承诺,莫要辜负王上期望,安心静养才是正理。”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梁如砚的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她迎着吴言的目光,声音清浅却坚定:“如砚……谨记。”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中,梁如砚忽然转向卓翼宸,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卓大人,卷轴冗长,何不细览卷末条款再行画押?”
卓翼宸伸出的手指停在半空。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又想起方才吴言那番“担保”之言,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她对缉妖司的维护是真的,可她终究是向王的女儿,这份提醒背后究竟是善意,还是另一种更深的算计?对向王的仇恨与不信任,最终压倒了一切。他带着自毁般的决绝,猛地将指尖摁入印泥,重重按在卷轴末尾:“不劳如砚小姐费心!”
文潇、白玖、裴思婧依次画押后,吴言满意地收起卷轴,对梁如砚躬身行礼:“既然诸位都已画押,下官定会将今日种种,如实禀报王上。如砚小姐的‘谨记’,下官也必定带到。”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梁如砚最后一眼,带着崇武营众人扬长而去。
梁如砚站在原地,阳光照在她单薄的身躯上,那句“如实禀报”像一把无形的剑悬在头顶。而她方才对卓翼宸的提醒,终究没能改变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