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只小蛇

第九章：侦探（detective）

我就知道，那股熟悉的气息一飘进地狱穹顶，带着硫磺的灼热辛辣与烟草的焦苦醇厚，缠绕着挥之不去的人间烟火气，准是约翰·康斯坦丁——那个被世人称作“地狱神探”的男人，又一次踏足了这片永无宁日的黑暗之地。

这气息在死寂的地狱里格外扎眼，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总能精准撬开这片领域的隐秘角落，也总能轻易勾起我对麻烦的本能警觉。

这家伙就像块浸透了麻烦汁液的狗皮膏药，一旦沾上便甩无可甩。

每一次降临地狱，他身上都驮着卸不掉的烂摊子：要么是赌输了与地狱领主的契约，惹得对方麾下的恶鬼循着气息追杀；要么是捅了超自然邪祟的老巢，被怨气缠身的怪物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而最可气的是，他总能凭着那点小聪明和命大的运气，将这些足以让寻常灵魂灰飞烟灭的灾祸，不经意间就扫到我跟前，让我平白无故被卷入一场场纷争。

我本该对他的到来嗤之以鼻，甚至抬手就将他打回人间。

可这一次，地狱呼啸的黑风却没裹挟着往常的剑拔弩张，没有伴随恶鬼的嘶吼与咒语的交锋，反倒将一个疲惫不堪的身影轻飘飘抛在了我的寝殿前。

那身影落地时发出的闷响，少了几分往日的桀骜，多了几分令人意外的脆弱。

他那件标志性的长款风衣早已没了往日的挺括，沾满了厚厚的尘土与不知名的暗褐色污渍，像是在泥泞与血泊中滚过一遭。

原本打理得还算整齐的金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前，几缕发丝被汗水粘住，遮不住他苍白的脸色。

平日里总是闪烁着狡黠与嘲讽的眼眸此刻半眯着，眼尾泛着淡淡的红，眼底是掩不住的倦意，仿佛连睁开眼的力气都耗尽了。

指间夹着的香烟只剩半截，烟灰摇摇欲坠，那微弱的火光在地狱的昏暗里忽明忽暗，像他此刻苟延残喘的生命力。

没等我开口驱赶，他便自顾自踉跄着闯进寝殿，脚步虚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胸口还微微起伏着，带着粗重的喘息。

他径直走向殿内铺着黑丝绒软垫的石椅，毫无顾忌地一瘫，身体陷进柔软的垫子，脑袋向后一仰，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沉睡。

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寝殿里响起，竟透着几分难得的安稳。

这一睡，便是整整三天。

我没去打扰他。

地狱的寝殿常年维持着一种恒定的微凉温度，隔绝了外界永不停歇的嘶吼与熊熊燃烧的烈焰，殿内只有墙壁上镶嵌的幽蓝晶石散发着柔和的光，是这片无边黑暗中少有的安宁角落，算得上一处绝佳的避风港。

在这里，既能躲开那些追着他索命的妖魔鬼怪，又能让他疲惫到极致的身躯好好休整，这样两全其美的地方，以他的精明，自然不会放过。

这几天的平静，权当是我施舍给这个麻烦不断的男人的喘息之机。

毕竟，看他那般狼狈的模样，倒真让我生出了几分少见的恻隐之心。

可看着他沉睡时难得卸下防备的模样，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梦中也在与什么缠斗，我心底的疑惑却像地狱深处疯长的藤蔓，顺着黑暗蔓延，越缠越紧。

是谁？到底是谁给他取了“地狱神探”这么个名号？这称呼实在透着股说不出的违和。

“神探”二字，自带几分正义凛然的味道，像是行走在人间的光明使者，专为揭露真相、惩治罪恶而生；可偏偏又死死扣住了“地狱”这层诡异的关联，将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硬生生绑在一起，既矛盾又透着股说不尽的宿命感。

是他自己自封的？毕竟以他那副狂傲又爱耍小聪明的性子，向来喜欢给自己安上些听起来响亮又唬人的头衔，倒也做得出来这种事。

还是说，是那些被他拯救过的人？那些在超自然灾祸中侥幸存活的凡夫俗子，为了感念他的恩情，便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号，既赞他探查真相的本事，又暗合他总与地狱打交道的经历。

亦或是那些被他算计过的对手？在一次次交锋中，被他的智谋与狠辣折服，又恨他总坏自己的好事，便咬牙切齿地给他冠上这个代号，既是认可，也是嘲讽。

思绪飘回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印象里，他是揣着别人给的丰厚酬金，顶着一张玩世不恭的脸，叼着烟，迈着闲散的步子，闯入了一桩牵扯到地狱契约的纷争里。

那时候的他，眼神里满是算计，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手里把玩着一枚刻满符文的硬币，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每一步都暗藏玄机。

我当时还暗自嘀咕，啧，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他明明是个身手不凡的魔法师，能操纵威力强大的咒语，游走于阴阳两界之间，与恶鬼交易，与神明博弈，明明拥有翻江倒海的能力，怎么偏偏做起了侦探的勾当？专管那些常人无法理解的超自然案件，循着蛛丝马迹寻找真相，揭露隐藏在黑暗中的阴谋。

更有意思的是，他接的案子还都和地狱脱不了干系。

不是有人与魔鬼签下契约想要反悔，就是有邪祟从地狱逃脱危害人间，久而久之，人们倒真忘了他魔法师的本质，只记得“地狱神探”这个响当当的名号，仿佛他天生就该与地狱纠缠，天生就该为那些光怪陆离的事件寻找答案。

这些疑问在我心里盘绕了许久，一次又一次地冒出来，搅得我对着他沉睡的身影，竟生出了几分想要摇醒他问个究竟的冲动。

我好奇这个名号背后的故事，好奇他为何执着于这样的身份，更好奇他游走于光明与黑暗之间，到底是为了利益，还是为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坚守。

说起侦探，他曾跟我提起过一个人，那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他说那是人间最聪明的脑袋，仅凭一丝线索就能拼凑出完整的真相，仅凭观察就能看穿人心深处的秘密。

说起福尔摩斯时，他眼底少了几分嘲讽，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钦佩。

他说福尔摩斯的侦探之道，是基于逻辑与理性的推演，是行走在人间光明里的探寻；而他自己的“侦探”之路，却始终与黑暗相伴，与地狱为邻，靠的是咒语、运气和不计后果的狠劲。两种截然不同的侦探，却同样凭着各自的方式，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揭露着被掩盖的真相。

寝殿里的幽蓝光芒依旧柔和，康斯坦丁的呼吸依旧平稳。

我看着他沉睡的模样，心里的疑惑依旧没有答案，却忽然觉得，或许这个“地狱神探”的名号，无论起源如何，都早已与他融为一体，成为了他游走于阴阳两界的印记，成为了他在黑暗中独行的勋章。

而我，或许也只能在他醒来之后，亲自问问他这个困扰了我许久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