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只小蛇
而此刻,在这温润的光芒与清芳的气息里,它们都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冰雪,悄然消融、愈合。
曾经的疼痛与委屈,挣扎与迷茫,都在这慈悲的氛围中渐渐淡去,只余下满心的平和。
那空灵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耳畔,带着不容置疑的悲悯与安宁,如同最温柔的手,轻轻抚慰着所有辗转反侧的过往,熨平了每一道褶皱。
它在无声地告知,告知每一个漂泊已久的灵魂:此处无苦,亦无殇;此处无忧,亦无怅。往后岁月,唯有安宁相伴,唯有温柔相依。
第六章:阴阳两隔,咫尺天涯(Separated by yin and yang, we are as close as a foot to the end of the world)
我猛地睁开眼,眼睫还凝着几分濒死前的沉重黏腻,视网膜最先撞入的却并非记忆里熟悉的卧室天花板,而是一片混沌的模糊——无数细碎的光影在视野里疯狂扭曲摇晃,像被暴雨浇透的油画,油彩混着水渍肆意晕染,边缘糊成一团混沌的色块,连最基础的轮廓都无从分辨。
视野边缘还泛着淡淡的猩红,像是眼底渗了血,又像是被一层血色纱幔蒙住,连光线都透着几分诡异的浑浊。
我下意识地用力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扫过干涩发紧的眼睑,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像是有细沙嵌在结膜里。
指尖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不受控制地微微抬起,带着几分下意识的急切,还裹着连日来积压的倦意,想去揉一揉那早已酸胀发涩的眼眶——眼尾还凝着未干的湿意,酸涩感顺着眼窝往下沉,连带着太阳穴都隐隐发紧。指腹带着掌心的微热,刚要轻触到眼周皮肤的瞬间,动作却猛地顿住,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拽住了一般。
那触感陌生得让人心头骤然一凛,又真实得不容忽视:是几分恰到好处的微凉,裹着皮肤本身的柔润与细腻弹性,指尖轻轻蹭过,竟能感受到皮下隐约流动的温热肌理,细腻得像是上好的丝绸,没有半分粗糙滞涩。
这绝不是记忆里的触感——那张自幼年生病后便总泛着淡淡冷意的脸,触感软捏捏的,带着未褪去的婴儿肥,肉感厚重得有些发塌,偶尔还会因身体不适泛着干涩,从未有过这般鲜活又细腻的柔润。
我又缓缓睁大眼,瞳孔费力地收缩、扩张,试图捕捉哪怕一丝清晰的景象,可视野依旧是一片朦胧的动态虚影,那些晃动的物体时而被拉成扭曲的长条,时而缩成模糊的墨点,没有任何可供辨识的细节,仿佛整个世界都浸在灌满泥浆的玻璃罩里,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浑浊感。
“我该不会是瞎了吧?”
这个念头像淬了冰的钢针,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扎进混沌的意识里。
我浑身一僵,四肢瞬间变得冰凉,心脏骤然缩紧成一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漏了半拍,胸腔里只剩下空落落的窒息感。
濒死前的记忆碎片突然汹涌而至——父亲盛怒之下挥来的手掌,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后背撞上墙角红木柜子上的瞬间,坚硬的木质边缘硌得肩胛骨剧痛,紧接着是肋骨断裂的脆响,像枯枝被硬生生折断;温热的血液顺着后背往下淌,浸湿了衣摆,体温也跟着一点点流失,意识在黑暗中逐渐沉沦。
最后的画面,是妈妈那张总是温和含笑的脸庞,此刻却布满了纵横的泪痕,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顺着她眼角的细纹、脸颊的轮廓滚落,砸在我的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又迅速冷却,浸湿了她素色的衣襟。
可下一秒,更强烈的感知冲破了这份窒息的恐慌——指尖能触到身下粗糙却坚实的触感,像是陈年的老木,带着木屑的颗粒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耳朵能捕捉到微弱的气流涌动,掠过耳廓时带着微凉的触感,还夹杂着远处若有似无的、类似风铃的细碎声响;甚至能清晰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缓慢流淌的温热,顺着四肢百骸蔓延,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真实可感,咚咚地敲在胸腔里,带着活物独有的韵律。
等等……我还活着?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混沌的脑海中炸开,劈碎了所有的迷茫与恐惧,意识瞬间被劈得清明。
我试着动了动手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带着几分僵硬,却确确实实地有了回应。
身体虽有些沉重,像是灌了铅一般,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隐隐作痛,却分明带着活物的气息——皮肤的触感、呼吸的节奏、心脏的跳动,无一不在诉说着“存活”这个荒诞却真实的事实。
大脑飞速运转,无数疑问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像雨后的春笋般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思绪:我明明记得被父亲甩手撞击的剧痛,记得骨头碎裂的触感,记得体温流失时的冰冷,记得妈妈崩溃的泪水……那些记忆真实得仿佛就发生在上一秒,可现在,我的意识清醒,身体虽有不适,却完好无损。
没有断裂的肋骨,没有后背的伤口,没有逐渐冷却的体温,只有真实的触感和鲜活的生命体征。
那我现在……到底是什么?是死后重生?还是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幻觉?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就在这时,一道低沉的男声在我的耳边响起,距离近得仿佛说话人就贴在我的耳廓边,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玩味,尾音拖得长长的,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却又裹着一层化不开的冰冷漠然,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表面看着平静无波,底下却是深不见底的刺骨寒凉。
“这里是地狱~”
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刻意的拖腔,像是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却又透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还是那个声音,没有丝毫变化。
只不过这一次,那语气里的玩味更甚,甚至透着几分刻意的欠揍,像是猫捉老鼠般,在欣赏猎物陷入绝境时的慌乱与无措。
我能想象出说话人此刻的神情——或许是斜倚在某处,嘴角勾着漫不经心的笑,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温度。
“按照人类的说法……嗯…怎么说来着~?”他顿了顿,像是在脑海里费力搜寻着早已被遗忘的人类词汇,语气带着点故作思索的慵懒,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几分戏谑,“你现在是死人了呢~在地狱里,或许可以称之为……恶魔?”
最后两个字说得拖腔拉调,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饶有兴致的打量,仿佛我不是一个刚刚经历过死亡与重生的灵魂,而是一件新鲜出炉、值得细细把玩的新奇玩具。
那声音里的冰寒与玩味交织在一起,像一把裹着糖衣的尖刀,甜腻的表象下,是让人脊背发凉的恶意。
……
我于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柔里缓缓苏醒,那空间软得像被揉碎的云朵,漫无边际地铺展着,没有丝毫棱角,也寻不见半分边界,连呼吸都带着棉花般的绵软。
弥漫其间的光线并非尘世里那种刺眼的亮,而是浸润了温水的丝绸般的柔,带着融融暖意,顺着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毛孔轻轻包裹过来,像母亲安抚孩童的手掌,将濒死前那蚀骨的寒凉、深入骨髓的绝望,一点点从四肢百骸里剥离、驱散,只留下一片温润的余韵。
意识回笼的刹那,残存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死死定格在将念安紧紧拥入怀中的最后瞬间——那具小小的身躯起初还带着孩童特有的温热,贴着我的胸口能感受到微弱的呼吸起伏,可转眼间,温度便一点点流逝,从温热到微凉,再到彻骨的冰寒,最后僵硬得像块没有生气的墨玉,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连带着那份绝望都刻进了灵魂深处。
我下意识地猛地收紧双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想要将孩子再抱紧些,想要留住那最后一丝虚无的温度,却扑了个空。
怀里空空如也,没有熟悉的重量,没有冰冷的触感,甚至没有衣物的摩擦感,只剩下一片虚无的暖意,轻柔得像从未有过的幻觉,仿佛刚才那些撕心裂肺的告别、那些痛彻心扉的绝望,都只是一场太过真实的噩梦,梦醒之后,连痕迹都不曾留下。
心脏骤然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感瞬间蔓延至全身,随即被铺天盖地的恐慌彻底淹没。
我疯了似的抬起手,指尖在身前胡乱摸索、抓挠,划过的却只有一片柔滑得不可思议的虚空——既不似布料的粗糙纹理,也不似肌肤的细腻触感,更没有记忆里念安细软的头发蹭过掌心的痒意,没有他温热脖颈下平稳有力的脉搏跳动,没有他小小的手指攥着我衣角的实在感。
我踉跄着想要起身,双脚却像是踩在蓬松的云絮里,没有丝毫着力点,整个人仿佛失去了实体,又像是被这片温柔的空间牢牢托着、裹着,每一次挣扎都只是徒劳,只会让那份恐慌愈发浓烈,像藤蔓般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念安?念安!”我嘶哑地呼喊着孩子的名字,声音带着极致的急切与无法抑制的颤抖,在这片空茫中扩散开来,却没有丝毫回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仿佛被这片温柔的虚无彻底吞噬。
只有自己的心跳在耳畔愈发清晰,沉重得像敲在胸腔上的鼓点,咚咚作响,震得耳膜发疼,每一次跳动都在提醒着我此刻的无助与恐慌。
我瞪大了眼睛,拼尽全力想要看清周围的景象,可视线所及,只有一片均匀得没有任何差别的柔和的白,没有光影的明暗变化,没有物体的清晰轮廓,甚至连自己抬起的双手都变得模糊不清,边缘晕染着淡淡的白,仿佛下一秒就会融进这片混沌的温柔里,彻底消失不见,再也寻不到踪迹。
我像只无头苍蝇般在这片虚无里胡乱摸索、疯狂呼喊,喉咙因过度用力而干涩发痒,像是有砂纸在反复摩擦,每一次发声都带着细微的刺痛,可即便如此,我依旧不肯停下——念安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念想,我不能失去他。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滚烫地顺着脸颊滑落,带着满心的绝望与不甘,可没等坠落到实处,就被周围包裹着的暖意悄悄消融,连一丝湿润的痕迹都未曾留下,仿佛连悲伤都不被允许在此刻停留,连宣泄的权利都被剥夺。
就在我濒临崩溃、意识几乎要被绝望彻底淹没的瞬间,一道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我耳旁响起——不辨方向,不循轨迹,看不到发声者的模样,也摸不到丝毫实体,却清晰得仿佛就贴在耳廓边,带着一种穿透一切混沌的力量,瞬间压过了我杂乱的心跳与喘息。
“稍安勿躁,我的孩子。”
那声音轻柔却坚定,像春夜里落在青绿草叶上的露珠,清润无声,悄悄浸润了紧绷的神经;又像千年古寺里悠远的钟鸣,沉稳绵长,带着穿越时光的厚重感,瞬间抚平了我胸腔里翻涌的焦躁与慌乱。
我浑身一僵,疯狂的呼喊戛然而止,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在空茫中回荡,胸口剧烈起伏着,肺腑里还残留着呼喊后的灼痛,整个人还未从刚才的极致恐慌中完全回过神来。
“您是…?”敬语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敬畏与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这声音,分明就是上次在我意识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生命一点点流逝殆尽前,那道穿透了层层阴霾、将我从死亡边缘拉回片刻的声音!
它依旧不辨男女,不带半分人间烟火气,清透得如同万年寒潭深处凝结的冰晶,不含一丝杂质,纯粹得让人不敢亵渎;却又似最纯净的水晶骤然碎裂,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细碎而清亮的回响,叮叮当当,顺着听觉蔓延至四肢百骸,最终直抵灵魂深处,掀起一阵细微的震颤。
这声音里没有丝毫压迫感,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仿佛面对的是天地初开时便已存在的古老与神圣,是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沉稳与慈悲,让人不敢有半分亵渎之心。
在我屏息凝神、满心忐忑等待回应的寂静里,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般清透悠远,却比刚才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庄严与肃穆:“吾乃是上帝。”
这五个字落下的瞬间,整片温柔的空间仿佛微微震颤了一下,像是有无形的波纹以我为中心缓缓扩散开来。
那些包裹着我的暖意愈发浓郁醇厚,带着一种抚慰灵魂的神奇力量,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过我紧绷的神经,顺着脊椎缓缓流淌,让我因极致恐慌而僵硬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复了些。
只是,心里的疑问与对念安的牵挂,却并未因此减少分毫,反而愈发浓烈地翻涌上来,几乎要冲破胸膛——念安在哪里? 他还好吗?他是不是也在这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死后的世界,难道就是这般模样?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盘旋,让我刚平复些许的心情又变得焦灼起来,忍不住在心里疯狂呐喊,渴望得到一个答案。
上帝仿佛是听到了我心底的嘶吼与疑问,空气中那道清透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轻轻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如同微风拂过平静的湖面,带着淡淡的怅然:“你的孩子,很遗憾告诉你——他在地狱。恐怕这以后,你们都要永远阴阳两隔,咫尺天涯了…”
“为…为什么…?”我听到了这则如同惊雷般的噩耗,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被这几个字击碎,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眼前的一片柔和白光似乎都开始扭曲、旋转,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几乎要立刻晕过去。
为什么?念安那么小,那么善良,他才刚满五岁,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让他去那样恐怖的地方?明明该下地狱的是那个畜生,是那个家暴我、最后还要对念安下手的男人!为什么受苦的总是我的孩子?
“很抱歉,孩子。”上帝的声音顿了一下,那份悲悯似乎更浓了些,带着一丝无奈与惋惜,“那地狱…就连吾等也不能轻易踏入。它自成一方天地,有着极强的排斥力,排斥一切外来者,尤其是来自天堂的气息。”(实际上地狱的排斥只针对天堂👈🏻)
我瘫软在这片虚无的温柔里,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无边的绝望与痛苦。
天堂又如何?能活着又怎样?没有了念安,这所谓的极乐之地,于我而言不过是另一座冰冷的牢笼。
上帝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绝望,轻声说道:“你因迷途知返的觉悟,心存善念,且一生未曾有过恶念,只是被逼无奈才犯下杀业,吾不得不把你带上来。”
迷途知返…?我是杀了人的啊…我几乎崩溃地想着,双手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即便这里没有实体,那份愧疚与痛苦却无比真实)。
我这一辈子,终究还是亲手了结了那个男人——他曾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将爱意、安稳与旁人艳羡的一切捧到我面前,让我以为余生尽是坦途;可也是他,在我交付全部真心后,用冷漠、背叛与无休止的消耗,一点点碾碎我的信仰,毁掉我对生活所有的期待,将我拖进无边无际的黑暗,这个既是丈夫、又是我宿命枷锁的人。
而回溯上一辈子,那被血色浸染的记忆从未褪色——我同样亲手沾了鲜血,这一次,刀刃对准的是给予我生命、却将我推入深渊的父亲。
他本应是我童年里最坚实的依靠,却活成了禽兽不如的混蛋。
凭着一家之主的强权与不容置喙的威严,他牢牢掌控着我的人生,我的喜好、我的选择、我对未来的所有憧憬,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
我于他而言,从不是需要疼爱的女儿,不过是一件可以随意处置、可有可无的附属品,是他用来彰显权威、换取利益的工具。
他从未给予过我半分真切的父爱,更遑论尊重——就连苏景辞那曾近在眼前、几乎触手可及的爱情,也被他以“门不当户不对”为由粗暴斩断,让我眼睁睁看着那份炽热的真心,在他的强权之下一点点冷却、消散。
可就是这样一个冷酷的人,偏偏在我被生活磋磨得濒临崩溃时,许过我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他说,等我再“听话”些,等他达成了想要的目的,就会放我自由,让我挣脱这无形的牢笼,去追寻真正想要的生活。
我曾抱着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在无边的黑暗里苦苦支撑,却不知那承诺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那份积攒了半生的绝望与恨意,终究让我在某个深夜,举起了反抗的利刃,终结了这个毁了我前半生的男人。
那是我这辈子最黑暗的时刻,也是我唯一一次违背自己的本心,可我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么做,只为了保护念安,以及也为了自己。
仿佛看穿了我心底的挣扎与愧疚,上帝的声音变得愈发温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与宽容:“你是因为保护自己的孩子,不得不杀了你那人渣败类的丈夫。出于自保与护犊之心,而非恶意杀戮,这一点,你做得很好。”
那道声音像一束光,穿透了我心底的阴霾与愧疚,让我忍不住红了眼眶,积压在心底的委屈与痛苦瞬间决堤。
原来,连上帝都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孩子…可即便如此,念安依旧在地狱,我们依旧要阴阳两隔,咫尺天涯。
这份痛苦,终究还是无法磨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