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困在时间里的他们(六)
便利店的日光灯嗡嗡转着,夏冬青趴在收银台上,指尖划过旧笔记本的纸页,墨汁在纸背上晕开淡淡的印子。他面前摊着本翻得起毛的《豫西地名变迁录》,书页间夹着沈二喜的信——信封上“豫西巩县沈家庄”几个字被他用红笔圈了三遍,笔尖戳破了纸,露出下面泛黄的衬页。
“沈家铺子……红雾山?”夏冬青念出声,右眼角的朱砂痣突然发烫,像有人用烧红的针轻轻扎了一下。他抬头时,正好撞进娅的目光——她抱着箱速食面站在货架旁,眉尖皱成个小疙瘩:“你盯着笔记本看了半小时,眼睛都直了。”
夏冬青把书推过去,指尖点着“红雾山”三个字:“1958年行政区划调整,沈家铺子合并到邻村,后来因为山上常年有红雾,改名叫红雾山。”他摸了摸怀里的信,声音里带着点急:“我查了村里的电话,老支书说山上还有几户人家,说不定能找到沈二喜的后人。”
娅把速食面放在货架上,走过来时藏青风衣扫过柜台角的桂花糖罐,发出清脆的响:“红雾山我听过,十年前封了山,说是山体滑坡,其实是……”她顿了顿,指尖蹭过腰间的星月玉佩,“是阴气太重,村民不敢住。”
夏冬青的手顿在电话上。他想起昨天晚上在万人坑外听到的呻吟声,想起那些挤在雾气里的旧军装影子——他们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像张强、沈二喜那样,攥着信等了七八十年。“就算封了山,我也得去,”他抬头时眼睛亮得吓人,“二喜的信还在我这儿,还有万人坑里的那些人……他们等着我。”
娅的耳尖微微发烫。又像昨天一样,转身抓起挂在墙上的风衣扔给夏冬青:“套上,红雾山的风比城郊的毒多了。”末了又补了句:“我陪你去,要是遇到安倍邪一的人……”
“你能护着我~。”夏冬青接过风衣,嘴角扯出点笑,右眼角的朱砂痣在灯光下泛着淡红——和上次说这句话时一模一样,但这次他的背挺得更直,像棵刚抽芽的树。
红雾山的入口立着块斑驳的警示牌,上面“禁止入内”几个字被红漆涂了又涂,像凝固的血。夏冬青踩着碎石头往上走,风衣下摆扫过路边的荆棘,刺勾住布料,发出细碎的撕裂声。娅跟在后面,指尖泛着淡金的光,把飘过来的红雾推开——雾是凉的,沾在皮肤上像抹了层冰,带着股说不出的腥气。
“这雾……是血?”夏冬青突然停住,指尖沾了点雾,凑到鼻前闻了闻。红雾在他指缝间扭曲,像条小蛇,很快消散在空气里。
娅的脸色沉下来。她伸手摸了摸身边的树干,树皮上沾着层淡红的粉末,指尖一捻就碎:“是怨灵的血。”她抬头看向山顶,红雾像团浓云罩在上面,“这些雾不是自然形成的,是有人用禁术把怨灵的怨气凝在里面——安倍邪一的手法。”
夏冬青的右眼皮跳了跳。他想起沈二喜说的那个穿黑和服的男人,想起他手里的绿火葫芦——原来那些被吸走的魂儿,都变成了这红雾的养分。他攥紧怀里的信,加快脚步往山上走:“得赶紧找到沈二喜的后人,还有……”
话没说完,风里突然传来一声悲鸣。
声音像用指甲划过生锈的铁桶,带着股撕心裂肺的痛,从山顶的红雾里钻出来,钻进耳朵里,直往骨头缝里钻。夏冬青的头皮发麻,右眼角的朱砂痣烫得厉害——幽冥眼醒了。他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眼前的红雾里多了无数个影子:穿旧军装的,穿粗布衫的,有的缺了胳膊,有的少了腿,都攥着封皱巴巴的信,眼睛亮得像两团火。
“娘,我想回家……”“翠儿,等我……”“连长,俺的枪呢?”无数声音叠在一起,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夏冬青蹲下来,伸手去碰最近的一个影子——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脸还带着婴儿肥,军装大得晃荡,手里的信上写着“豫西洛阳刘家村刘桂兰收”。
“我能看见你们,”夏冬青的声音发颤,“我是夏冬青,我来帮你们寄信。”
少年的影子晃了晃,突然扑过来——但不是攻击,是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凉得像冰:“俺叫狗蛋,民国二十七年参的军,俺娘等俺的信等了三十年,直到死都攥着俺小时候的布偶……”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砸在地上,变成细小的红雾,“俺们被锁在这山上,走不出去,每天都要听那黑衣服人的咒,疼得要命……”
娅的指尖泛起冷光。她往前走了两步,红雾在她身边散开,露出地上的一道裂痕——裂痕里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是用黑狗血混着朱砂画的,已经干成了暗褐色:“是锁魂阵。”她蹲下来摸了摸符文,指尖传来刺痛,“安倍邪一用这阵把怨灵困在山上,慢慢吸他们的怨气来滋养自己。”
夏冬青的拳头攥得发白。他看着那些挤在红雾里的影子,看着他们手里的信——有的被揉得皱巴巴的,有的沾着血,有的字迹都模糊了,但每一封都攥得紧紧的,像攥着最后的希望。“怎么破这阵?”他抬头看着娅,声音里带着点狠,“我不管要怎么做,我要救他们。”
娅的目光软下来。她伸手抚过夏冬青发顶的碎发,像哄小孩似的:“锁魂阵的阵眼在山顶的破庙里,得毁了阵眼才能破阵。”她指了指山顶的红雾,“但阵眼周围有安倍邪一的式神守着,很危险。”
夏冬青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他的右眼角朱砂痣闪了闪,眼前突然浮现出破庙的景象:青瓦碎成了片,门楣上挂着块断了的匾额,写着“护国寺”,院子里堆着半人高的杂草,正中央的石台上摆着个青铜鼎——鼎里插着根黑色的香,烟是红的,像血。“我能看见阵眼,”他拉住娅的手,指尖有点抖,但声音很稳,“跟我来。”
山顶的破庙比夏冬青看见的更破。门是用木板钉的,推开门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灰尘落了一身。院子里的杂草齐腰高,每一根草叶上都沾着红雾,像渗着血。娅的手按在星月玉佩上,指尖的金光越来越亮——她能感觉到,阵眼就在正殿里,里面的怨气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正殿的门虚掩着,夏冬青推开门时,一股腥风扑面而来。里面的景象让他倒抽一口冷气:正中央的石台上摆着个巨大的青铜鼎,鼎里烧着红香,烟卷成漩涡往上飘,周围刻着一圈暗褐色的符文。石台边躺着几个穿旧军装的影子,他们的身体在扭曲,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怨气顺着符文往鼎里流,变成红雾。
“就是这儿。”娅的声音冷得像冰。她往前走了两步,突然从红雾里窜出个黑色的影子——是只式神,长着狐狸的脸,爪子上沾着红雾,眼睛里冒着绿火。它嘶叫着扑向夏冬青,娅抬手一挥,一道金光劈过去,式神发出凄厉的惨叫,化成一团黑烟消散了。
夏冬青的手按在右眼角。他能感觉到,青铜鼎里的怨气在翻涌,像要把他吸进去。他想起狗蛋的话和那些被锁在山上的怨灵——他们的信还在手里攥着,他们的眼睛还亮着。“我要毁了这鼎。”他咬着牙说,伸手去抓鼎沿。
“别碰!”娅抓住他的手腕,指尖的金光灼伤了他的皮肤,“鼎上有咒,会吸你的阳气!”她从怀里掏出张符纸——是赵吏留下的冥界符文,“用这个,贴在鼎耳上。”
夏冬青接过符纸。符纸在他手里发烫,右眼角的朱砂痣闪着红光,像是在呼应。他往前迈了一步,青铜鼎里的红雾突然暴涨,裹住他的脚踝,想把他拉进去。娅的手按在他的背上,传来一股暖流,把红雾逼开。夏冬青咬着牙,把符纸贴在鼎耳上——“轰”的一声,符纸爆发出耀眼的红光,青铜鼎开始摇晃,符文裂开了道缝,里面的红香断成两截,红雾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往外涌。
怨灵们的呻吟声突然变成了欢呼。那些被困在鼎边的影子挣脱了束缚,飘到夏冬青身边,有的笑着拍他的肩膀,有的对着他鞠躬,手里的信发出淡金色的光。夏冬青看着他们,眼泪掉下来——他认出了沈二喜,认出了狗蛋,认出了昨天晚上在万人坑外看到的那些影子。
“谢谢……”张强的影子飘过来,手里的信泛着金光,“俺看见俺娘了,她在村口的槐树下等俺……”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慢慢消散在空气里,“冬青兄弟,俺走了。”
夏冬青伸手去抓,却只碰到一团温暖的光。他看着那些影子一个个消失,手里还攥着娅的手,指尖沾着点红雾的腥气,但更多的是阳光的暖。
娅抹了抹嘴角的血,笑了:“阵破了,他们自由了。”她抬头看向窗外,红雾已经散了,阳光照进来,落在青铜鼎的碎片上,泛着金光。
夏冬青蹲下来,把地上的信捡起来,小心地放进风衣内袋。他摸了摸怀里的信,想起张强的话,想起狗蛋的话,想起所有等待的人——他们的信终于能寄出去了,他们的愿终于能圆了。“我们赶紧赶路吧,”他站起来对娅笑,“说不定能找到沈二喜的后人,把信亲手交给他们。”
娅跟上他的脚步。风里带着青草的香,没有了红雾的腥气。她看着夏冬青的背影,突然觉得,不管前方有多少危险,只要有他在,就什么都不怕。
山下的村庄里,老支书坐在槐树下抽烟。他看见夏冬青和娅走过来,眯着眼睛笑:“你们是城里来的吧?有啥事儿需要俺帮忙吗?”
夏冬青掏出沈二喜的信,指尖有点抖:“您认识沈二喜吗?民国二十六年参的军,家是沈家铺子的。”
老支书接过信,抽了口烟,眼睛突然红了:“沈二喜……俺是他外甥,俺娘临终前还说,一直等着她哥的信儿啊,终究是没等着…俺姥姥知道俺舅去打仗之后,一直担心他,不知道流了多久的眼泪,活活哭瞎了眼睛啊…”翠儿婶子也是一直在等他,等了他一辈子啊……谢谢你们啊……谢谢你们啊……。”老支书说着说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夏冬青的鼻子发酸。他看着老支书把信贴在胸口,看着他眼角的皱纹里淌下眼泪,突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那些被锁在红雾里的灵魂,那些攥着信等了一辈子的人,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结局。
风里传来槐花香。夏冬青抬头看向天空,阳光很暖,像妹妹冬玥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脸。他摸了摸右眼角的朱砂痣,那里已经不烫了,像颗安静的星子。
娅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侧脸。她想起赵吏以前说过的话:“冬青这孩子,心里有团火,能暖化最凉的魂。”她笑了,伸手握住夏冬青的手——他的手很暖,像阳光一样,能把所有的阴雾都驱散。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