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之影

窗外的风带走了平菇最后的呜咽，也带走了卡卡身上最后一丝温度。

他转身，没入使团驻地的阴影里。那句“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回来”，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盘旋，激起的却不是动容，而是一阵冰冷的、尖锐的讥讽。

回来？

他想让谁回来？是那个会对他言听计从，把他当成天，永远不会忤逆他的完美弟弟？还是那个可以被随意摆布，连脸都是假的冒牌货？

卡卡回到自己的房间，龙骨不在。他对着光洁的黑铁面具，看到了自己扭曲的倒影。

他伸出手，抚上自己眼角那道浅疤。这是坠入黑暗时，被碎石划破的印记，是龙骨从死亡边缘将他拉回来的证明。

平菇的痛苦，在他看来，不过是失去了一件趁手工具的惋惜。

一种混杂着恨意与嫉妒的酸涩，从他心底最深处发酵、蔓延。他嫉妒那个存在于平菇记忆中的“卡卡”，那个被美化、被怀念的影子。

他要亲手证明，平菇爱的，从来不是真实的他。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他要变成那个影子，然后，再亲手将它摔碎在平菇面前。

第二天，在关于雨林贸易路线的议会上，气氛一如既往的沉闷。

平菇坐在主位，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他正听着一位长老冗长的报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沿敲击着。

卡卡坐在他的斜对面，一反常态地没有提出任何尖锐的质询。他低着头，手中把玩着一支笔，在面前的空白卷轴上，心不在焉地涂画着。

他画了一只小小的、胖乎乎的遥鲲，长着两撇滑稽的八字胡，正吐着泡泡。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画的涂鸦，每次被平菇抓到在重要文件上乱画，都会被罚抄写霞谷法典。

他故意将卷轴向平手倾斜了一个角度，确保对方一抬眼就能看到。

果然，平菇在某个间隙，视线扫了过来。

当他的目光触及那只熟悉的、幼稚的遥鲲时，他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顿住了。

他整个人都僵硬了一瞬，那双总是覆盖着冰霜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一闪而过的，是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恍惚。

虽然只有一刹那，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继续面无表情地听着报告。

但卡卡捕捉到了。

他看到了。

一股说不清是胜利还是悲哀的情绪，狠狠攫住了卡卡的心脏。他证明了自己是对的，可这胜利的滋味，却比墓土的毒水还要苦涩。

他缓缓低下头，将那只遥鲲涂成了一团漆黑的墨迹。

霞谷一年一度的“逐光巡游”即将举行。这是霞谷最重要的庆典之一，统治者将带领骑士们，沿着霞光城的主干道滑行，接受子民的祝福。

作为“监察使”，卡卡被要求必须出席。

龙骨在巡游前找到了他，看着他换上一身与平菇款式相似、但颜色是深黑的礼服，发出一声低笑：“今天又准备演哪一出？我的小影子，可别玩脱了。”

卡卡没有理他，只是将黑铁面具戴上，遮住了所有表情。

巡游开始了。

欢呼声震耳欲聋，无数光蝶在空中飞舞，洒下金色的光点。平菇滑行在队伍的最前方，身姿挺拔，面具下的他努力维持着一个统治者应有的微笑。

卡卡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像一道沉默的、不祥的阴影。

当队伍经过中心广场的巨大日晷时，卡卡知道，他的舞台到了。

那座日晷是他们小时候最爱攀爬的地方，日晷长长的投影指针，是他们专属的平衡木。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平菇身上时，卡卡突然脱离了队伍。

他身形一晃，如一只轻盈的黑鸟，几个起落间，便跃上了那根离地数米高的投影指针。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他张开双臂，在狭窄的指针上稳稳地站立，然后，对着下方一群看得目瞪口呆的孩子，做了一个俏皮的、单眼开枪的手势。

阳光洒在他身上，黑色的礼服被镀上了一层金边。那一刻，他仿佛不再是来自墓土的阴冷使者，而是变回了那个无所畏惧、光芒万丈的霞谷小王子。

雷鸣般的喝彩声瞬间爆发。

平菇被这突如其来的骚动惊动，猛地回头。

他看见了。

看见卡卡站在日晷的指针上，张扬地笑着，那个手势，那个眼神，和记忆深处某个午后，那个对着他炫耀新学飞翔技巧的少年，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时间在这一刻出现了断裂。

三年的隔阂、痛苦、伪装，全部被击得粉碎。

一个深埋在心底，被他强行封印了无数个日夜的昵称，脱口而出，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而复得的颤抖。

“卡崽……”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喧嚣的庆典。

站在指针上的卡卡，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听到了。

那个只有平菇才会叫的，代表了所有亲昵与纵容的称呼。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从指针上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在平菇面前。

周围的侍卫想要上前，却被他眼中迸发出的骇人寒光逼退。

他一步步走向那个因震惊而僵在原地的兄长，摘下了脸上的黑铁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再无半分笑意的、冰冷到极致的脸。

他凑到平菇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同吐出淬毒的冰渣。

“哥哥又透过我，在看哪个影子？”

这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将平菇刚刚裸露出来的、最柔软的心脏，捅了个对穿。

平菇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脸上褪去。

就在这凝固到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一名信使神色慌张地穿过人群，冲到了平菇面前，单膝跪地，声音急切。

“冕下！晨岛的白鸟使者，刚刚抵达霞谷！”

“白鸟”……

这个名字，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卡卡的神经上。

“唔！”

他发出一声闷哼，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一股尖锐到仿佛要将他头颅劈开的剧痛，猛然炸开。

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旋转。

无数混乱的、破碎的画面，像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他“看”到一架黑色的钢琴，一双修长的手在琴键上飞舞。

他“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混杂着三个人无忧无虑的笑声。

他“感”受到温暖的阳光，和煦的风，还有……平菇毫无保留的，对着他展露的灿烂笑容。

“啊——！”

卡卡痛苦地抱住头，几乎站立不稳。这些陌生的、却又带着致命熟悉感的碎片，疯狂地撕扯着他的意识。

“卡卡！”平菇见状，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扶他。

但一道黑影比他更快。

龙骨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旁边，他一把将摇摇欲坠的卡卡揽进怀里，用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隔开了平菇伸出的手。

卡卡痛苦地蜷缩在龙骨怀中，意识在剧痛中渐渐模糊。

他最后看到的，是平菇那张写满了惊惶与关切的脸，以及……那个在混乱记忆中一闪而过的名字。

白鸟。

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