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村来投
云崖坳的风刚褪了些湿冷,老槐树的新叶沾着晨露,晃得人眼温软。前几日族老们聚在窑洞前的磨盘边商议,说要连放三日孔明灯——不为别的,就为给洪水里走散的亲人们点盏引路灯,让他们夜里别迷了回山坳的路。
消息传开时,王奶奶正坐在老槐树下缠竹篾。她指尖缠着半旧的青布,是儿媳生前绣帕上拆下来的,竹篾在手里弯出圆润的灯架,毛刺勾住布角也不恼,只慢腾腾理开:“这灯架得稳,不然飞半道就歪了,他爹眼神不好,瞅不见。”旁边的李大爷端着碗米汤浆糊,棉纸铺在石桌上,指尖沾着浆糊慢慢抹:“我在纸上写个‘安’字,他们看着这字,就知道咱这儿安稳了。”
村民们都围过来搭手:壮丁们劈竹篾,妇女们剪棉纸,连半大的孩子都蹲在旁边,把晒干的艾草揉成碎末填进灯底——艾草燃得慢,能让灯在天上多飘会儿。老槐树的阴影裹着这团暖,风一吹,棉纸上的“安”字轻轻晃,像有人在远处应了声。
傍晚时分,十几盏橘黄的孔明灯依次被点燃。热气流裹着灯身往上升,棉纸上的“安”字在暮色里泛着暖光,摇摇晃晃地钻进深邃的天幕,像十几颗忽明忽暗的星。它们载着山坳里的哀思,也成了这片山野间最清晰的信号——告诉所有挣扎的幸存者:这里有人烟,有安稳。
这信号,连同云崖坳的口碑,早通过锦山村悄悄传开了。
数月前锦山村遭了粮荒,村长带着壮丁们上门求助时,沈月明正带着云崖坳的人打理灾后的坡地。她没直接给粮,而是提了“以工换粮”的法子:让他们帮着垦荒造田,按活计算工分换口粮。锦山村的人原是抱着讨粮的心思来的,这下都愣了神,却也只能应下。
之后的日子里,荒坡上天天都是垦土的动静。锦山村的人没做过梯田,云崖坳的乡亲便教他们顺着地势开坎存水,还帮着打制趁手的农具;有人手心磨出了泡,就递上粗布手套和凉好的汤水解乏。靠着这法子,锦山村不仅熬过了粮荒,还学了垦田的手艺。临走时,云崖坳的木工把新打的木锄塞给他们,后来这锄头成了信得过的凭证——锦山村长逢人便说,云崖坳的人实在,肯分享、不欺生,跟着他们能有活路。
这番话像颗救命的种子,落在了溪南村、坡底村、石洼村村民的心里。这三个村落与锦山村相邻,却早已在灾后的困境里熬到了极限。
溪南村依河而建,洪水裹挟的黄泥把河道堵得像个烂泥塘,原先清凌凌的溪水变成了浑黄的泥浆,舀一勺能沉淀半碗土。村民们只能在坡上挖个浅坑,等雨水积满了就用破陶罐舀着喝。张老实的小孙女喝了脏水,上吐下泻,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抱着孩子在村口守了三天,也没等到路过的郎中,最后是用灶灰混着米汤灌下去,才勉强止住了泻。“这水再喝下去,娃们都要没了。”张老实蹲在烂泥塘边,揪着自己的头发叹气。
坡底村坐落在平缓的坡地,洪水退去后,田里裂着指头宽的缝,土块干得像石头。村长带着壮丁撒了麦种,结果一场山洪下来,浑浊的泥水裹着种子全冲进了沟里。老人蹲在田埂上,抓着一把干硬的黄土哭:“这地是要饿死我们啊——撒下去的种,连芽都没冒出来过。”他们只会传统的撒播耕种,不懂梯田垦种,也没有耐旱的稻种,种下去的庄稼要么被山洪冲毁,要么因土壤贫瘠长得稀稀拉拉,每年收的粮食连半年都撑不过。
石洼村则依山而居,四周是矮矮的土坡,连道能挡野兽的石墙都没有。洪水后山里的野兽没了栖息地,天天夜里下山袭扰:羊圈被野狼掏了,三只小羊被咬断了脖子,血溅得满圈都是;鸡窝被狐狸扒了,刚下的蛋连壳都没剩下。壮丁们举着火把追出去,只看到林子里闪着绿莹莹的光,吓得没人敢再往前迈一步。之后每天晚上,壮丁们轮着拿木棍守在村口,眼睛熬得通红,白天种地时腿都打晃,“再这么熬下去,壮丁都要垮了。”村长摸着自己深陷的眼窝,声音里满是疲惫。
每村三十余人,大多是老弱妇孺,壮丁寥寥,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早已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
当锦山村长把“云崖坳每晚放孔明灯”的消息捎来时,三村的人终于下定了决心。“与其在村里等死,不如去云崖坳碰碰运气!”张老实咬着牙,把家里最后半袋杂粮绑在背上,又用破布裹紧小孙女的脚——孩子的脚后跟已经磨破了,他怕路上再添新伤。坡底村的老人们也点了头,把攒了半年的干野菜塞进布包:“孩子们都快饿瘦了,就算去了要多干活,能有口饱饭吃也是好的。”石洼村的村长则攥着那把锦山村转赠的木锄:“至少云崖坳能抱团防卫,不用再担惊受怕被野兽偷袭。”
寅时的山路还浸在夜色里,露水压得草叶弯了腰,踩上去湿凉的水汽裹满裤脚。三村的人悄无声息地动身:张老实背着小孙女走在最前面,坡底村的壮丁用树枝扎了简易担架,抬着走不动的老人;孩子们走累了,壮丁就轮流背着,有的孩子趴在背上睡着了,嘴角还沾着没吃完的野果渣。
路上的粮很快吃完了,壮丁们就挖野菜、摘野果充饥。苦菜嚼在嘴里涩得发麻,孩子们皱着眉头往下咽;野枣又小又酸,却被当成宝贝,揣在怀里舍不得吃。晚上宿在山洞里,没柴火取暖,大家就挤在一起,老人把自己的破棉袄盖在孩子身上,自己冻得牙齿打颤。有个小孩半夜发烧,张老实就用湿毛巾敷在他额头上,守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才松了口气:“娃烧退了。”
整整两天两夜,他们翻过山梁、趟过没脚踝的小溪,终于在第三天清晨,看到了云崖坳山口那片熟悉的梯田——梯田里的野菜刚冒了芽,窑洞口的炊烟像条白练,缠在山坳间。
此时,云崖坳的村民刚结束早间的劳作,正围在老槐树下收拾孔明灯的余料。巡逻的李虎最先看到他们,他正蹲在草垛边捆竹篾,远远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人,立刻捏着长矛站起来,粗粝的声音划破了清晨的寂静:“谁?!”
那边没人应,只看到有人背着孩子,有人拄着棍子,脚步虚浮地往山口走。李虎不敢大意,撒腿往村里跑,布鞋底沾着的泥块甩了一路,鞋都跑掉了一只,冲进沈月明的窑洞时,喘得话都说不囫囵:“沈、沈姑娘!村口来了好多人!看着像逃难的!”
沈月明立刻带着祈安小队和云崖坳的村民赶到山口。可当大家看清来人的模样时,原本热络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眼前的人个个衣衫褴褛,粗布褂子上补丁摞着补丁,有的甚至光着脚,脚底沾着泥和草屑,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孩子们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躲在大人身后,有的手里还攥着半颗没吃完的野枣;老人们面色蜡黄,嘴唇干裂得像张皱纸,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张老实背着的小孙女探出头,看到这么多人,吓得往爷爷怀里缩,小手抓着爷爷的衣角不放。
“这……这得有一百多人吧?”壮丁李石头低声嘀咕,手不自觉地摸向身后的储粮窖方向,脸上满是为难,“咱们坳里加上之前的人,总共才五十多口,粮食刚够勉强过冬,再加这么多人,开春前肯定要断粮!”
他的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立刻激起了千层浪。头发花白的王奶奶叹了口气,把怀里的布包往紧里裹了裹——那是她给过世儿媳绣的帕子,“当初洪水过后,咱们坳里走了不少人,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哪经得起这么多人折腾?”
“还有安全问题!”猎户张山抱着胳膊,手里的弓箭搭着箭,眼神警惕地打量着三村村民,“这些人我们一个都不认识,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手脚不干净的?咱们的储粮窖、黏土矿,要是被人惦记上了怎么办?”
妇女们也围在一起小声议论,有人抱着刚会走的孩子往后躲:“我家孩子还小,万一这些人里有生病的,传染了可咋整?”“他们看着啥技术也没有,来了不就是吃白饭、拖后腿吗?”“咱们自己的日子刚稳当,可不能被外人打乱了!”
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有的村民甚至直接转身往回走,嘴里嘟囔着“这事我不赞成”“要收留他们你们收留,我家可没多余的粮”。三村的村民站在原地,脸上的期盼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尴尬与难堪,有的妇女悄悄抹起了眼泪,孩子们也吓得不敢出声。张老实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辩解,只能紧紧攥着手里的木锄,指节都泛了白。
沈月明抬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她走到三村村民面前,先是对着张老实怀里的小孙女笑了笑,然后蹲下来,轻轻解开孩子脚上的破布——脚后跟的血泡破了,沾着泥和草屑,看得人心疼。她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是周郎中配的创伤膏,用指尖挑了点抹在孩子的伤口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疼她。
“大家的顾虑我都懂。”沈月明站起身,目光扫过云崖坳的每一个人,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洪水过后,咱们每个人都熬了不少苦,也怕安稳的日子被打乱。可你们看看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洪水的受害者,都是想好好活下去的人。”
她顿了顿,指了指身后的梯田:“当初咱们坳刚拢起来的时候,不也只有十几个人吗?窑洞漏风,工具不全,可咱们凑着劲垦田、搭屋,才过成了现在的样子。要是那时候有人把我们拒在山口,咱们也熬不到今天。”
“人多不是累赘,是力量。”她看向三村的壮丁们,语气里带着恳切,“他们带来了几十个壮丁,能帮我们开荒、修渠;妇女们能缝补、采菜;老人能看顾孩子、守着物资。咱们有梯田、有种子、有手艺,他们有劳力、有各自的活法——凑在一起,才能把这山坳打理得更稳当,才能扛过以后的灾和难。”
“可是粮食……”有人小声反驳。
“粮食的事我早想好了。”沈月明立刻回应,指了指旁边的春妮,“春妮育了早熟的稻种,收得比以前多;石岩带着联防队多进山,能补些肉干;小梅去镇上换粮的路子也通了。只要大家一起干,肯定够吃。”
祈安小队的成员们也纷纷附和。春妮上前一步,手里捧着布包的稻种:“我教他们垦田种稻,多一个人干活,就多一份收成。”林清河点了点头,手里拎着刚打制的锄头:“我教他们做农具,人多力量大,还能搭更多窑洞,让大家都住得暖。”石岩沉声道:“防卫能多些人手,巡逻、守夜更稳当,不用再怕野兽和乱人。”
看着沈月明坚定的眼神,听着祈安小队的承诺,云崖坳村民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王奶奶把帕子从怀里掏出来,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沈姑娘,你心善,说得也在理。都是苦命人,不该见死不救。”李石头也挠了挠头,往储粮窖的方向看了一眼:“要是真能多开荒、多打猎,粮肯定够吃。”
见大家松了口,沈月明脸上露出了笑容。她转身对三村村民说:“欢迎你们来云崖坳!从今天起,咱们就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三村的村民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有人抹着眼泪笑,有人互相拍着肩膀。张老实把怀里的小孙女放下来,拉着她的手走到沈月明面前,又把手里的木锄递过去——锄柄被磨得发亮,裹着一层厚厚的包浆,“这是云崖坳的木工给我们做的,我们一直留着。沈姑娘,谢谢你肯收留我们,以后我们一定好好干活,绝不拖大家后腿!”
沈月明接过木锄,指尖触到锄柄上的温度,心里也暖了起来。她把木锄举起来,对着所有人说:“从今天起,这把锄柄就是咱们的记号——一起垦田,一起搭屋,一起把日子过安稳!”
阳光渐渐升高,暖金色的光洒在山口的人群身上,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叠在一起像一片紧紧靠在一起的树。老槐树上的新叶晃着光,孔明灯的余温还裹在风里,新的希望已在这片山坳里悄然生根——云崖坳的“星火”,终于汇聚了周边的微光,抱团求生的队伍,虽带着初始的争议,却也在理解与共情中,正式壮大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