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醉翁意
许燕如一手托腮,脑中想入非非,脸上神色窃喜。
她忆起那日在承恩寺,孟知一抱着她痛哭,她知他是醉酒的缘故。一想到他哭得哀伤,想必他是受过重创的。她不禁想,他曾经遭遇过什么事?
那日的他,嚎哭得有些撕心裂肺,她又带着些忧郁心情。
她突然想离他近些,她想解开他的心结。她不忍心再看到他如那日般痛心的嚎哭。
“咦?我们的许老板怎么有空发呆了?”刘月娘来到她身旁,取笑她“看来许老板是在思念情郎喽!”
许燕如从思绪中出来,听到刘月娘的调笑,她没有说玩笑话调侃,认真得神色,发问“月娘,你能告诉我,你与韩王殿下在一起,你是一种什么情绪?”
刘月娘有一瞬蒙,不明白许燕如问的意思,她瞧出一双眸子里认真的神情。她的眼神很柔很亮,笑出一朵花,脸上也开出花,轻启唇“你也许无法理解,只要能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就雀跃着。要不是你出了主意帮我们,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我会痛心一辈子,也只能满足于带着回忆过一辈子。”
痴情的女人总是最美,也最傻。
隅安茶楼的后堂里,一个女子与一个茶伙计守在炉灶前,一柄大水壶放在一边。
茶伙计正是小修,他对身边的女子很敬重。她隔三差五过来,相处下来他对她很有好感。尽管他知道,她是为着孟知一而来。
其实,他对孟知一不是很理解,他虽然开着茶楼做着生意,却不像个商人。不仅体现在他不逐利,他的眼睛里总压着伤,深得化不开,散发着文人墨客的雅,还有愤世嫉俗。
他是一个心里怀着秘密的人。
小修一边干活,向女子说出他知道的全部,“许姑娘,他心中有心结。我不是很了解他。我挺不能理解的,他是个生意人,却是这城中最不像做生意的人。不过,有一次,我进老板房间,他不在,我看到地上扔着张纸,上面写着字,我不太认识字。不过那纸上的我认识,是个‘恨’与‘权’。”
她突然想起,那日承恩寺,她看到地上有散摊着的纸张,捡起,她抻开,上面写着:何为忠清,何为奸贪?贤乎?权乎?吾愿引天呼地,疏不尽愤闷憋屈!
许燕如更加同情起这个在伙计眼中不像商人的孟知一。
她该如何做才能走得离他近些?
她的脑中出现一个人影。他通文墨,又博文善才,他与孟知一在茶楼言谈相合。找他准没错!
她说做就做,先知会了刘月娘告诉她想法,她便用平常与他与月娘相会的纸条写了请求。
赵君真以为赵月娘有事,手还抖了抖。结果是,他们的“鹊桥仙”用俏皮又害羞的言语请他赐教。
他对许燕如很感激,她在守护他们这对苦命鸳鸯的情意上,也很动容。
他仔细对待她的请求,也算抱答她的相助,守护之恩。
他来到书房,从他的书架上,耐心翻找。突然一张纸笺掉了出来。赵君真拿在手中翻看,看了一眼,他深情叹息,似为谁在惋惜,又无奈。
这是三年前誊写的新科状元孟元的文章。这孟元是个有才华的人,若不是受前宰执的牵连除名,他如今应该在政堂大展宏图了。可惜,圣主,他的父皇对贪渎之罪深恶痛绝。
他在给许燕如的回信中,提了一嘴孟元的事。许燕如却察觉了一丝疑云。她提出向赵君真请要拜读这位新科状元的文章。
他们同姓孟,孟知一从不提自己的名。
她拿到孟元的文章细细读了一遍,她觉得挺有状元的范儿,言辞激昂奋进。
她无端觉得,孟知一定会欢喜这篇文章。不管曾经他经历过多么晦暗不公的艰难岁月,可他走到了今日是多么不容易,又多么珍贵。她想帮他明白,活着多么不容易,活着才有希望,一切皆有可能。
她将誊写好的文章,她的附语劝勉一并放在孟知一的房间。
听伙计小修说,孟知一三天没有出房间。
赵君真接到孟知一的拜贴,二人在王府畅怀一叙,吟诗颂词。赵君真对孟知一愈加欣赏,又提到那个新科状元孟元。只是孟知一,神色复杂,闭口不言,陷入沉思,亦或悼念。
自许燕如开头牵引,做了个前例。这个淹没了久远的避讳要案又被挖出摆在面上,不管是谈资,还是创伤,是惋惜,不甘,愤懑……一切都没有,沾上灰土的旧伤,不知不觉,痛痒也深入骨髓,摆不掉,放不下。
孟知一读了放在桌上的文章与女子的附语勉励,他整整三日,在房中枯坐。他任由撕裂旧伤的痛,他一遍又一遍回忆,回想,反反复复,自问自答。那附语的字字句句,徘徊脑海,占据脑海,似荡涤污秽的圣水,奇妙得,他并没有以往岁月中的锥痛恶痛,折磨他良久,痼疾般的伤痛消退了不少。
面对“孟元”,这个代表着他一生荣光与创伤的名字,他可以淡淡一笑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殿下,你对被罢黜的前宰执顾相怎么看?”
“三年前那桩贪渎要案~”赵君真眯起眼,带着半是慨叹,半惋惜得口吻,“那年朝野上下无不震惊。顾相从政以来矜矜业业,忠心为国为民,我绝不能相信,他会做出贪渎之事。可是,圣主最是不能容忍朝臣贪渎。”
听闻,孟元是顾相最得意的学生,科考前曾多受邀入府,成为培养对象。
孟知一最后问一句,“殿下仁义公道。若是这陈旧要案确有冤情,且有证有据,殿下,可会重启旧案,还尘下含冤之人清白?”
“当然会。吾立志不冤屈任何人。虽为皇亲,也有敦促警省自我之心,致力于江山社稷。”他的眼睛中折射的光如黑暗前的黎明。
二人再没有提孟元及朝政现实,继续把酒吟唱。
孟知一留下一首短诗聊表心意:
平生一杯茶,坐与世长辞。
尘世一抔土,观之身长陷。
今朝一席语,寄君心长明。
踏出王府,他神色恍恍,兀自心念:他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了。
孟知一走在永安坊街上,远远看到一个时时飘着清香的清奇糕铺。
他似想到什么,眉眼拢着笑意。
不知何时,他的面前站着个人。
“可算找到你啦!”软软的声音响起耳边,引得他看向声音的主人。
许燕如本来一脸担忧,见到他神色淡淡如常,心里放松下来,也淡淡笑了笑。
他已看到她多变的表情,不是故作,是真诚的关怀。
他想到她为她做的事,勉励她的字句,他懂她的用意。尽管她并不懂他的过往,对他人来说,那些过往是云烟,对他却是不可磨灭的记忆。
眼前这个善意的女子,她许是想了解他,也许那日承恩寺,她窥到他的伤悲,她懂他的心伤只能闷在心底,用歇斯底里的嚎哭来发泄。
他回报她一个属于他是温暖的笑,“谢谢你!”,他顿了顿,看着她奇幻的表情演变,心中偷笑,继续“许姑娘,我要去承恩寺祭拜。你要去吗?”
承恩寺吗?他说去祭拜,那上次呢?这次邀请我同去,他应该不会再痛哭吧?他要祭拜谁呢?
许燕如一点都不放心他,同意与他一起去。她是有个私心,她不想错过他的故事。她为何有强烈的感觉,他会对她敞开心怀。
他信任她,他们可以是朋友。朋友要互帮互助,她帮了他,他也会帮她,不是吗?
她望着走在前面的男人,别有深意的想法,只是在心中,他不会知道。这也不算利用吧?!她的确对他很感兴趣。
二人驾着马车来到承恩寺门口。许燕如听到勒马停顿,她掀帘探头,看到寺门肃肃。
上次,她一人进寺,心里惶然。今日,有人陪同,她瞥一眼身旁的人,心里滋味大不同。
孟知一进寺门后,一言不发,脸色虽无变化,眼中却掩盖不住戚戚神色,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还有一个脚步声,一个除了自己的呼吸声。
忽而,一阵小风嗦嗦,寺中荒草盛茂,长势很旺,草头微动。不时,又传来婉转的鸟叫声。日光影射寺中,虽空静无人,却明亮温暖。
孟知一来这寺里不知何数,独自走过的路太多,独独像今日这般,明暖的心境却不曾有过。寺还是那个不变的寺,路还是那条熟悉的路,心里滋味却变了,连带着寺里寻常的景象也变得不同凡景。
二人很快来到寺的后苑,一片偌大的荒地上,一块石碑毅然独立,苍凉而肃穆。
那日,孟知一伏在石碑前,加之他的嚎哭,她不曾注意到,石碑上刻着得字。
吾之恩师顾丘之碑 学生孟元刻立敬上
他这的面容很平静,他们向石碑深深行了礼。
“这是我为老师立得碑,以告慰他老人家,也是我的寄托。我的老师叫顾丘,三年前,他曾是朝中宰执,因奸佞陷害卷入贪渎之事,被罢黜流放,死在了流放路上。而我是他最抱有厚望的学生,三年前我高中状元,却因牵涉要案被除了名。”
这字字句句的诉说,很平淡,没有波澜。可许燕如清楚,他的内心面对这块墓碑,他的心在撕裂流血。他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她自那日窥见他的一幕,那该是多么沉痛的发泄,他只能躲在这荒寺默默麻痹自己。
可今日,他来祭拜老师,他是带着希望来了。他自老师离世,活着的每一日,都在无尽的痛苦与微渺的希冀中度过。
今日,他带来了好消息。也许,他的老师在泉下有知,老师会欣慰的。





